卜居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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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名平，字原，主要活动于战国后期的楚怀王、楚顷襄王时期，其传记资料主要见于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楚辞”是以屈原所创作的《离骚》《九章》《九歌》等作品为主的一种兴起于楚国的新诗体，上承《诗经》，下启汉赋。《楚辞》最早由西汉刘向等人搜集成编，东汉王逸为其作注。此处所选《卜居》，是《楚辞》中的一篇，旧说为屈原所作，但从明清以来多有怀疑，近现代学者多认为此篇为后人伪托。《卜居》在体裁上有异于《离骚》等作品，实际上是一篇押韵的散文。

屈原既放①，三年不得复见。竭智尽忠，而蔽障于谗②，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③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④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⑤，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茆以力耕乎⑥，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訾栗斯、喔咿嚅以事妇人乎⑦？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楹乎⑧？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若水中之凫乎⑨，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⑩，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注释】

①放：流放。

②蔽障：遮蔽阻隔。

③太卜：卜筮之官。 郑詹尹：人名。

④端：端正、摆正。 策：卜筮用的蓍草。 拂：拂去尘土。龟：占卜用的龟甲。

⑤悃悃（kLn）款款：竭诚尽忠的样子。

⑥茆（mWo）：通“茅”。

⑦訾（zPzJ）栗斯：阿谀奉承、猥琐霰媚的样子。喔咿、嚅（rPRr）：强颜欢笑的样子。

⑧突梯、滑（gL）稽：语言圆滑、巧于应对。如脂如韦，像油脂一样滑腻、像熟牛皮一样柔顺。　楹（xiRyIng）：测量圆柱，比喻周旋应酬。

⑨　（fSn）：浮游不定。　凫（fP）：野鸭子。

⑩骐骥：良马。亢轭：举轭，指并驾齐驱。

黄鹄（hP）：大鸟名。

鹜（wM）：鸭子。

黄钟：古乐十二律之一，此处指符合乐律的钟类乐器。

瓦釜：陶土作的锅。

数：指卜筮。

【译文】

屈原被流放后，三年不能见到楚王。他竭智尽忠，却被小人谗言离间，心烦意乱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屈原去问太卜郑詹尹：“我心中很是困惑，希望先生能帮我定夺。”郑詹尹摆好蓍草、拂净龟甲，回答说：“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屈原说：“我是应该倾尽心曲、质朴忠诚呢？还是迎来送往，周旋无已呢？我是应该锄草耕田，努力劳作呢？还是游说权贵以求声名呢？我是应该直言不讳、无所顾忌乃至危及自身呢？还是随俗俯仰、追求富贵从而苟且偷生呢？我是应该飘然隐遁以保持真性呢？还是阿谀奉承、强颜欢笑去服侍妇人呢？我是应该廉洁正直，保持清高呢？还是圆滑善辩、柔顺取媚呢？我是应该昂扬不群如千里马呢？还是像野鸭一样，随波逐流，与世浮沉，保全性命呢？我是应该与骐骥并驾齐驱呢？还是追随驽马的足迹呢？我是应该在天上与黄鹄比翼齐飞呢？还是在地下与鸡鸭争食呢？这样的两种选择，到底谁吉谁凶，我又该何去何从呢？现在的世界黑白颠倒、一片浑浊：蝉翼之薄以为重，千钧之重以为轻；合律之铜钟遭毁弃，喑哑的瓦锅反雷鸣；小人窃位气焰高涨，贤士沉沦藉藉无名。唉，世上谁在乎这些呢，又有谁知道我的廉洁忠贞呢？”

郑詹尹听完此话，放下蓍草，辞谢屈原说：“一尺虽长，亦有短缺之时；一寸虽短，不乏富余之事；世物总有不足，智力亦有局限，占卜并非万能，神明也会失灵。请遵从你的内心，按照你的意愿去做吧，龟策实在是难以给出结论。”

【点评】

无论是屈原自述其情，抑或是后人虚构其事，《卜居》总是一篇发愤的佳作，明人以为其“语义太肤”，实属浅见。

《卜居》中的屈原，与《楚辞》中的屈原形象一脉相承，他们共同塑造出一个孤高卓绝的灵魂。这一灵魂在内心的纯洁与外界的浑浊之间苦苦挣扎，而求神问卜的举动，本身已经是对妥协的拒绝。当此之时，答案已经确定，疑惑不再存在，文中正反相对的排比句早已超越了选择的意向。郁愤排山倒海，倾泻而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对庸俗人间的蔑视。屈原的高洁是绝对的，这对于屈原来说无疑是场悲剧。我们相信屈原自沉汨罗江的传说，为的是给自己一个安放灵魂的场所。

（选自　“中华经典精粹解读”　丛书之《古文观止》，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