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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大白兔”奶糖一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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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所有关于小年的记忆,只剩下马三照片背后的那一句:突然很想小年。我的回忆,居然变得清晰起来。

糖果、鼻涕和书在一起

母亲转回身去给我找伞的时候,我已经把书包高高地扬过头顶,一路飞奔着去找马三了。书包是母亲用零碎的花布片一针一线缝起来的,还镶了好看的木耳花边。马三总是喜欢在我的木耳边书包里找吃的,只要一见到我,就抹着哈喇子扯我书包,然后总能从母亲给我缝的一个隐蔽的小口袋里找到大白兔奶糖啊,陈皮梅之类的小零食,然后就一脸服帖与崇拜地说:“家家姐,今天你准备教我什么啊?”我从布片书包里取出我的课本、作业本,还有铅笔盒,端端正正放在他们家那张已经掉了漆褪了色的八仙桌上,说:“你先把吃的东西给我放好。坐在我对面。快!”马三就磨磨蹭蹭地把大白兔奶糖啊,陈皮梅啊放到神龛上,还一步三回头地张望,又磨磨蹭蹭从隔壁屋子搬一条小矮凳放我边上,爬上小矮凳伏在我身边,开始听我上课。

我指着课本上一个字说:“跟我读,‘火车’。” 马三就毕恭毕敬地念“火车”。“跟我读,‘奔跑’。” 马三继续跟着读“奔跑。”我说把这个词语抄写三十遍,马三就又毕恭毕敬地在一张白纸上抄写起来。字是歪歪扭扭的,上下左右都对不齐。我说,你重写。马三就利索地用橡皮擦刷刷几下擦干净字迹,重新抄写起来。马三抄写的时候,我也开始做作业。这时候,时间就像是静止的,我们只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轻微,还有来自鼻孔的细微气息声。

马三会突然拿手肘狠狠敲着八仙桌面,然后异常郑重其事地说:“家家姐,我要尿尿!”没等我应答,他早已一骨碌爬下小矮凳,往灶头间跑去。其实哪里是去上什么厕所,明明是去神龛那里拿零食吃。直到我在这边大喊他的名字,他才一边 舔着手指,一边呷着嘴慌慌张张跑回来,又爬上小矮凳,端端正正抄写起词语来。直到我作业完成,马三差不多已经上了四五次厕所,神龛上的东西也早已不知去向。

然后我们就在屋子里捉迷藏。我总是对马三说,你找我躲!马三从来不会反抗我的意见,总是乖乖地闭上眼睛,嘴巴里规规矩矩地数着“一、二、三……”我最喜欢藏的地方是他们家楼上的那个大衣柜。大衣柜里的衣服长长短短好多好挤,我钻进去把门关上,长长短短的衣服就把我彻彻底底淹没了,我的耳朵就贴着大衣柜仔细听外面的动静。马三咚咚咚上了楼,一边找一边喊着:“家家姐,你躲在哪里啊?”只要我躲在大衣柜里,马三总是找不到我。因为我给他讲过一个鬼故事,我说,一些专门吃小孩的鬼最喜欢躲在大衣柜里等着捉迷藏的孩子进去,哇唔一口,就吞下去了。这个鬼故事完全是我凭空瞎想的,可没想到马三居然信以为真,再也不敢独自走近大衣柜。我们的捉迷藏游戏,一直进行到我母亲的呼喊声远远地从村子那一头传过来才结束。我挎好布片书包转身回家,马三总会屁颠屁颠地跟着我到大门口,然后抹着长长的鼻涕,傻呵呵地笑着说:“家家姐,明天还来哈?”

马三其实就是小我3岁的远房表弟,住在我家斜对面的弄堂里。马三的父亲是村里头杀猪的,顶顶有力气的一个男人。我和马三不止一次央求他带我们去看杀猪,他总是扔下一句“有什么看头”,就顾自做事去了。快过年了,母亲说,家里头的猪得杀了好卖钱,你去请你马叔明早来杀啊!听到这话,我一溜烟赶过去,只见马三正独个儿趴在门槛上玩骑马游戏。我问:“马三,马叔呢?”马三一见是我,两眼放光,立马从门槛上站起来,抓着我的胳膊说:“我爸在后门茅房呢,家家姐,你的书包呢?”一边问一边绕着我转起圈来。我说:“我找你爸有事。”撇开马三直奔后院茅房。我叫他“马叔”的时候,他正紧锁着眉头,憋气往外使劲。只听得扑通一声,他紧缩的眉头放松起来,抬起头望向我:“家家啊,你有啥事?你叔正上厕所呢。”“我妈叫你明早来我家杀猪!”说完,又听得一声“扑通”,马叔连连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临出门前,我贴着马三的耳朵说:“明早我们家杀猪!你记得早点来啊!”马三高兴得鼻涕直流。

那一晚我根本无法入睡,竖着耳朵听窗外呼呼的风声,还有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走动的声音。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我穿着一条黑色的布裙,手里拿一把锋利的尖刀,坐在用毛竹条搭建起来的茅房里。一头花猪从房子里出来,它看见我居然径直朝我奔过来……正当我竭力喊救命的时候,窗外已是灯火通明,大人们早已忙碌起来。我一翻身穿好衣服下楼来。只见马叔穿了一件硕大的黑色围裙,脚下蹬一双黑色的高筒雨鞋,正弯着腰在水缸沿上磨刀呢。再看母亲坐在灶间大把地往灶肚里塞柴火,父亲和几个男邻居抽烟聊天呢。母亲见我下楼了就说:“等会要杀猪,你还是回楼上去吧。”母亲话还没说完,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瓜。“马三,你来啦!”我拉着他的手,往后院猪圈走去。

我从蛇皮袋里舀了一勺糠粉,探着身子递给躺在地上的那头还一头雾水的猪。那头猪很听话地居然站起来吃起糠粉来。马三看得兴奋,也学着我的样子舀了一勺子,这次那头猪可没那么听话,拿脑袋狠狠拱了一下,吓得马三丢了勺子就往我身后躲。我骂起来:“死猪!死都要死了,还耍什么威风!”马三又小心翼翼从我身后探出身子,一脸同情地说:“家家姐,不要骂它。它快要死了,多可怜啊!”

马三是怎么来的

那天我仰着脸问母亲:“马三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妈啊。”母亲白了我一眼:“谁不是娘生的孩子!”我搬了条小凳挨着母亲坐下,规规矩矩地剥起豆子。母亲就絮絮叨叨起来。

马三的母亲,是村子里最美丽的女子,却也是最不安分的。人们不止一次听见马叔和她厮打的声音,接着就是锅碗瓢盆摔碎的声音。就是在这样的纠缠中,马三不争气地出世了。马叔也没有挽留住马三的母亲。人们看见马三的母亲提了一个藏青色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离开,就是6年。后来人们在背地里传言说,她傍上了一个老板,或者她在深圳做那种事情,又或者她在一起生意来往里被人暗算了。当这样的传闻冲着马叔迎面而来的时候,他总是拿起一把亮闪闪的杀猪尖刀,高高地在头顶挥舞着,满嘴粗话登时决堤般喷涌而出。阳光总是很热烈地盖着头顶,那把尖刀在阳光下直晃着人的眼,而人们的传言也在刀光剑影里没了影踪。

我把剥好的豆子一粒粒丢进身边的竹篮里,看着豆子越堆越高,看着母亲的故事越堆越高,突然觉得身边有这样许多的不曾知晓的故事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小年是只妖精

马叔的手掌落在我们家的木门上,一阵急促的咚咚咚就倏忽从门外钻进我的耳朵里。我看见马叔杀猪的大手牵着她白皙的手,马叔的表情是我不曾熟悉的。马叔说:“你妈呢?”没等我回答,马叔已经拉着她进了我家屋子。

母亲正在灶间准备下锅煮饭。

马叔说:“姐,这是小年。”马叔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拉着的手终于放开了。

这个被马叔叫作小年的年轻女子对着我母亲轻笑,然后用一条细线似的声音叫了一声:“姐。”

马叔说:“姐,小年以后就跟我了。我这不跟你和姐夫说这事呢。”

母亲的双手不停地在她深蓝色的围裙上抹了又抹,却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母亲的目光落在这个叫小年的女子头上、肩膀上、胸脯上,还有身子上。母亲冲着倚在门框上的我喊:“小孩子家先出去玩一会。”

我怏怏地退回去,却瞥见了小年挂在嘴角的酒窝。好可爱的酒窝。我心里想。

于是小年,走进了我们村的生活,走进了马叔的日子,也走进了马三的童年时光。

后来几次见到小年,发现小年真是一个喜欢笑的女子。每次我总是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酒窝发愣,然后匆匆跑回家问母亲,为什么我就不能有一个像小年一样的酒窝呢。可马三却总是说:“我要把尿尿到小年酒窝里。”马三不喜欢小年,一点都不喜欢。

小年会做一手好菜,总是能变魔术似的弄上一桌子好吃的饭菜。闻着饭菜香,我总是会丢下手里的饭碗,屁颠屁颠地赶去马三家,厚着脸皮和小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一边还不住地拿眼睛余光偷看小年吃饭的模样,小年俨然成了我的偶像。成为小年崇拜者的当然还有马叔,他总是一坐下就不愿再站起来,魁梧的胸膛贴着八仙桌沿,一手端起盛满黄酒的碗,一手轻轻敲打着桌面,嘴里还哼着不着调的小曲,不时地望着对面的小年笑。

我就在这一堆笑里看见了马三扭曲的脸庞。马三再也没了声响,他一言不发地哗啦哗啦扒完碗里的饭菜,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就往屋子后面跑。屋后饲养着一大群小鸡仔,看见马三来了,都叽叽喳喳围着他。若是以前,马三总会从篓子里抓一大把瘪谷,像模像样地一把撒下去,伸缩着鼻涕看小鸡仔们抢食。而这一次马三抓起的不是瘪谷,而是一大把地上的小石子,他紧紧捏着这一把小石子,一粒接着一粒丢那些小鸡仔,小石子落在小鸡仔身上,痛得四处乱窜。马叔吆喝着赶出来,刚才的笑意全没了踪影,嘴里头骂骂咧咧:“小兔崽子,你再闹!看我不收拾你!”马三忙不迭将手里的石头丢到粪缸里。然后马三的眼泪就像石子似的落下来,滚了一地。他说:“家家姐,我爸不要我了。”

三个人的战争

我一直都这样认为,马叔不爱马三。我甚至不止一次怀疑马三究竟是不是马叔的儿子,不然马叔怎么舍得丢下丁点大的马三去杀猪,去卖肉呢?我拍着马三的脑袋,口是心非地说:“不会啦,你爸怎么会不爱你呢!”马三一头扎进我的怀里,鼻涕糊了我一身。

马叔骂骂咧咧地来了又走了,小鸡仔们被重新关进了笼子里。小年像画像一样从门那边慢慢走过来,跟着过来的还有小年像细线似的的声音,小年说:“家家,你把衣服脱下来,小年阿姨给你洗。”小年还说:“马三……”我一抬头就看见了小年脸上那一窝浅浅的微笑,就乖乖地脱下衣服,放到小年手里。小年麻利地将衣服浸湿、上肥皂、漂洗、晾晒……小年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一直站在身边,早已将哭哭啼啼的马三一个人远远丢在后院里不闻不问了。我想,我真是着了魔。我知道我是喜欢小年的,就像马叔喜欢小年一样。

马三悄悄告诉我说马叔让他叫小年为妈。马三死也不叫,还啐了小年一身唾沫星子。马叔连追带骂地赶马三,绕着村子整整2圈。村长太公出来劝阻,小年也跟在屁股后头劝阻,这才平了马叔的怒气。

马三停下脚步的时候,已是日落西山,漫天红霞。他一瘸一拐地来我家说不敢回家。母亲便喊了他在家吃饭,送他回去。

后来母亲叹着气说,马三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小年挽着一个竹篮子来叫我去挑野菜。就像马三崇拜地看着我一样,我也崇拜地看着小年的后脑勺。多么好看的后脑勺啊,我想。多么好看的麻花辫啊,我又想。多好看的头绳啊。我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小年的头绳,不肯挪开。小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嫣然一笑,解下其中一根塞给我说,喏,这条给你,我给你扎一根马尾辫。然后,我少得可怜的头发被小年用漂亮的头绳扎起一只高高的马尾辫。

当我正沉浸在臭美里时,马三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了我面前。他的鼻涕长长地挂下来,他的舌头很利索地一舔,就进嘴里去了。我的目光掠过马三的脑袋,看见一把锄头高高地被他扛在肩上。我问,马三,你想干什么?马三嘿嘿地笑着说,我跟你们一起去挑野菜!小年这时候也停住了脚步,她转过来的脸上灿烂如花,从兜儿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抹去了马三鼻孔下的黄龙。令人惊讶的是,马三居然没有反抗,还一个劲朝我傻笑。

我跟在小年屁股后头,翻腾着草丛,目光却落在小年越来越满的竹篮子里,再看自己的,只放了个篮底。我说,小年,你慢点,你给我几棵吧。小年就微笑着从自己的篮子里抓了一大把放进我的小篮子里。小年正要弯腰下去的时候,马三扛着的锄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落在了小年的左脚背上。顿时,脚背上开出了一朵异常怒放的鲜艳花朵。小年灿烂的笑容不见了,她疼得倒在田野里。

马三显然吓坏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他才撒腿跑开去。我也跟着马三飞奔,叫来了救兵。在村卫生室里,小年疼得大汗淋漓。小年对一直站在她身边的我说,家家,谢谢你!我说,小年,我替马三向你道歉。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小年的嘴角就又盛开起一朵浅浅的微笑。

这时候马叔的脚步也急促地响起,他一进卫生室劈头就是一句:“这小畜生真是不想活了!”

晚饭的时候,马叔来我家,说马三还没回家,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看上去一脸憔悴与焦急。黑色的夜,我们一行人就这样浸润进了黑色的夜。这是一张巨大的没有边际的嘴,吞下所有白天的一切。“马三,马三……”这样的声音将夜空撕开,将村子包围。

母亲打着手电,在村口的白果树下找到了马三。母亲的手电光落在正隐隐哭泣的马三身上,马三的脸在手电光里显得如此惨白,他的两条黄龙依旧不依不饶地挂着。然后,我们就听到马三说:“我饿了。我害怕。”

马叔搂过了马三,这一搂,让我们这些人都看得心疼。我终于知道,马叔是爱着马三的。这时候,小年也一瘸一拐地走来,浅浅的酒窝好像在对马三说,来,咱们回家。

有人消失,有人出现

后来,小年不见了。

大家都说小年是个骗子。拐走了马叔家的钱就偷偷溜了。这样的女子真是该死!人们说这话的时候,马三总是虎着脸回答:“你们才是骗子!小年阿姨会回来的!”

马叔沉沦下来了。村里有人喊他去杀猪,他总是抱着酒瓶醉醺醺地说不去。

这一年,马三已经是个读小学四年级的小伙子了。我们再也不玩上课的游戏。

一天放学,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跟我们进了村子。她一直远远地跟着我们。我就说,马三,注意有人跟踪!马三站定后冲那个红衣女子嚷嚷:“喂,你老跟着我们干吗?”红衣女子也站定了不说话,只是冲着我们笑。我说:“走,估计是个疯子。”

村口的白果树下,红衣女子遇到了我母亲。她开口喊了声“姐”,我母亲便一愣杵在了那里。然后我母亲说:“英子,怎么是你?”

英子就一个劲地笑,笑得我们全身发毛。英子的眼神是散乱而迷茫的。英子就这样笑着笑着转过身子离开了,没有和我母亲打招呼,更没有再看我和马三一眼。

母亲说,这就是马三的亲生母亲。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村里关于马三母亲的流言蜚语又开始沸沸扬扬。马叔却一直沉默,一直低着头从村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马叔魁梧的背渐渐有了弧度,马叔的双眼渐渐凹陷了下去。

过了几天,那个红衣女子又跟着我们进了村。马三很警惕地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石头,像那一次丢小鸡仔似的将石头远远丢过去。石头在空中作了一个很优美的抛物线,稳稳地击中红衣女子的脑门。只听得“啊”一声,红衣女子刚才还咧开笑着的嘴立刻扭曲得不成样子。马三见状拔腿就跑,就像当初将锄头凿进小年脚背之后一样。而红衣女子并没有追上来。她慢慢慢慢地恢复成微笑的模样,捂着脑门又一步一步尾随而来。

马叔拎着杀猪刀倚在门口,两条腿叉开地站在那里。然后马叔雷似的声音再一次滚落在地上,径直朝红衣女子而去。我远远地坐在墙头,晃荡着两条腿,张望着这一幕,和我一起张望的,是正啃着玉米棒子的马三。马三说:“我爸正骂人呢。”马三说这句话的时候,玉米碎末从他嘴里四溅出来。马三不知道的是,那个一直笑着站在马叔面前的红衣女子就是他的母亲,马三不知道的是,这个红衣女子曾经丢下不到一岁的他远走他乡,马三更不知道,这个红衣女子这些年来过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生活。马三只知道失去小年以后马叔变得异常暴躁,而此刻他正冲着一个疯婆子出气。我望过去,那段原本拉长的红色渐渐缩小,然后变作一团。红衣女子终于蜷缩起来,蹲在白花花的道地上。几只不安分的麻雀落在她身边,却被马叔不停歇的咒骂惊吓而逃。

那个被母亲叫做英子的红衣女子从此以后每天都来,有时她会像一截子红绸子似的在白果树下飘啊飘,有时她会意兴阑珊地用她独有的微笑向路过的每一个人打招呼。更多时候,她用目光一次又一次抚摸放学归来的马三,目光里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情感。

当红衣女子再一次站在马叔家门口的时候,马叔久不曾拿捏刀子的手又一次握住了早已生锈的杀猪刀,红衣女子像花一样开在马叔家门口,刀子上亦溅开红花朵朵。我们不知道警车是怎样呼啸而来的,我们不知道警察是怎样扭着曾经身强力壮的马叔塞进警车的,我们更不知道马叔为什么会像杀猪一样将刀子捅进红衣女子的胸膛。

我们只知道,从此以后,马三将要离开村子,去一个叫做落箭坪的地方,读完他的小学、中学,也许还有大学。落箭坪,有马三的叔叔。

去了落箭坪的马三再也没有来过村子,我还是习惯在放学后游荡到他们家的窗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一小会。路上的石子被我用白色球鞋从这一头踢到路的那一端,然后我便晃荡着空空的肚皮,一脸茫然地回家。我的日子,居然也变得悄无声息起来。

在白果树下看见马三

日子终于还是不肯停歇地往前流淌,村子也渐渐在日子的流淌声中变得安静起来。村里的老人们有的安静地在傍晚时分坐在村口的白果树下,摇着残缺的蒲扇,说着陈年往事,也摇着他们生命最后的时光。有的安静地躺在离村子几里路之外的青山上,与周围的荒草相伴,与晨露和清风相依。

而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们,渐渐长成大人的模样,渐渐走出村子,渐渐远离村子。

母亲也偶尔会在傍晚十分融入那片夜色里,融进一场又一场属于村里老人们的是与非里。

母亲也会用长长短短的声音渗透进那些是非流言里。母亲说,那是命啊。母亲的慨叹毫无疑问地吸引来许多柔软的目光。母亲说,那是英子的命啊,谁都没有办法。那些柔软的目光们就一簇簇绵软地摊在母亲面前。母亲说,如果当初英子安分守己一些,和马三他爸好好过日子,如果当初英子没有去村口的市场叫卖猪肉,如果……母亲用了许多如果,在最后一个如果的结尾,母亲继续说,这是命啊。

在母亲做了如此总结之后,摇蒲扇的声音击碎了宁静的夏夜,纷乱的议论之声在村口的白果树下堆叠起来,成为一堵人们越不过的城墙。城墙这边,是一群迟暮老者,城墙那头,是这些年村子里进进出出的人们,这些人里,有马叔,有英子,有小年,当然还有马三,以及别的更多的人。

有人在母亲长时间的保持沉默之后接过话头说,只可惜了小年这个好姑娘,小年是个多好的姑娘啊。长长的“啊”字狠狠摇撼了那一堵墙,人们对小年的记忆多数停留在她像一尾安静蛰伏的鱼上,而很少有人说起小年出走消失的原因,以及之后小年的行踪。就像小时候马三说的――小年阿姨会回来的,成年之后的我更愿意相信小年的出走是迫于无奈,更愿意相信小年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美好的女子,因为我一直记得小年梳着辫子的模样,映在夕阳的余晖里,成为我最初膜拜的偶像。

而马三,只出现在母亲的嘴边,她说马三要去参军了。母亲还说清明节那天,她在一堆荒草里看见了马三的身影,他就那么蹲在英子的坟前,很久很久。再后来,还有人告诉我,马三去了。

像一枚大白兔一样生活

那个明晃晃的秋天的午后,我抱着孩子,坐在村口白果树下的石凳上。这依旧是一棵生机勃勃的树,在风中呼啸地生长着。我喜欢这样的呼啸,它多像我正在成长的孩子。十一月的阳光抚摸过我和我孩子的皮肤,我和我孩子的身体浸润在零六年秋日的空气里。

我的手里还有一个没有文字的信封,邮戳已然刻上了长途跋涉的印记,变得模糊不清。信封里,是一张七寸照片,天空明净如洗,远山巍峨而苍凉。马三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黝黑的皮肤在日光下闪耀着温暖的光泽,愈发映衬出他健硕的身体。马三就在这如洗的天空下,在巍峨而苍凉的高山前冲着我傻笑。

马三说,姐,你好吗?我说,马三,姐很好。

马三嘿嘿一笑,稀松的鼻涕就一下子流了出来,和鼻涕一起出来的还有马三的话,马三说,姐,你的包里还有糖吗?

孩子饿了,他的小手不停地扒拉着,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去包里掏奶瓶,手指头却触到了一片绵软。我把绵软掏出来,那是一粒大白兔奶糖。糖纸变脏了,奶油也溢了出来,粘着些微的尘屑。我闭了一下眼睛,仿佛是电影院里经历的黑场,黑场之中,那些往事跳跃与奔跑。我想,这些跳跃的景象中,必定有一只白兔,无声地跃进我的年华。

阳光像从天空胡乱扔下的松针,一束束扎着我的眼睑。我睁开眼,俯下身在孩子的额头上亲吻着,那额头上有一片饱满的光芒,泛着动人的色泽。

我说,宝贝,瞧,这是你的马三叔叔。

阳光躲进云层,像突然隐匿的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