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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工具可以测量野心,面对朱大可先生,它也不好下手。在新著《华夏上古神系》中,朱大可展现了宏大的文化野心,他试图以一己之力打造一个“公共学术平台”,将七零八落的中华上古神谱体系化。
朱大可在文化批评方面著述颇丰,并因在公共领域发声而被大众所知。他对“流氓精神”的解读让人印象深刻――在身份危机的语境中,以异乡情结、精神焦虑、反叛立场为特征的“流氓精神”,不仅是中国人的日常哲学,还是支撑国人存在的价值核心。流氓主义大行其道,则因为在价值体系的三种基本构成中,我们只拥抱了基础价值(物质信仰)、中间价值(“人民―民族―国家”的三位一体信仰),而未能仰望终极价值()。在中华文化的基因中,缺少了精神叙事的能力,我们长期处于一种“零度信仰”的状态。
朱大可认为,要想重塑中国文化精神,首先必须厘清中国文化起源,而文化起源的追溯则必须从上古神话开始。这也是他多年来致力于研究上古神系的原因。
神话属于宗教叙事体系。作为人类童年时期的无意识创作,神话是人类的精神原型和集体潜意识,为我们了解自己提供了逻辑基础。相对古希腊神话的完备体系,仅散见于《山海经》及其他不多几种典籍的中华神谱,显得残破不全。但相关领域学者普遍认为,这不是它本来的样子,中国上古时代的神话思维相当发达,张光直就曾说,商代早期的图形中“动物的确有一种令人生畏的感觉,显然具有由神话中得来的大力量”。只是在后来的历史发展中,中华上古神话被腰斩和涂改了,被故意混淆了神与人的差异,神话被历史化,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道,“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又有散亡。”朱大可认为这是一场“严重的文化灾难”。
赵立 = Z
朱大可 = Z
Z:您因文化批评为众人所知,怎么又“跨界”做起神话研究来了?
Z:这主要是个人兴趣所致。熟练使用一些有效的分析工具,就可以打破壁垒,在不同题材和样式间穿行。我研究神话算来有20多年的时间,只是文章不多,而且比较学术,所以被我的当代研究成果所遮蔽。那些大众关心的话题比较容易吸引眼球。你可以把这种“跨界”写作视为空间的自由。而在时间方面,“上古”跟“当下”,看起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片段,但其实是一条首尾相衔的蛇。这种蛇在苏美尔叫做“乌洛波洛斯”(Ouroboros),它是最古老的宇宙时间模型,象征着时间的自我循环。对于每个开放的个体而言,最古老的事物,往往就是最现代和最当下的。以神话为例,所有上古神话距今都有几千年的历史,但这些神话至今仍然是类型文学、影视、动漫和游戏的主要题材和元素,像中国武侠小说、哈利・波特、指环王、阿凡达、纳尼亚传奇等等。远古神话一直在有效地统治我们,几乎没有松懈的时刻。就灵魂的本质而言,人是一种极具穿越性的超级动物。
Z:远古神话一直有效地统治着我们?
Z:上古神话是整个上古文化的根源,也是意识形态,包括宗教、文学和政治的镜像,回避华夏上古神话,就无法对中国上古文明做出正确的描述。神话中所包含的信仰、伦理、宇宙模式、想象力和叙事方式,都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精神结晶,更是民族文化精神的核心。指望“复兴”一种没有神话为源头的“先秦文化”,无异于痴人说梦。意大利文艺复兴,首先是复兴古希腊神话,其次才是哲学、文学和美术。它的第一部伟大作品――但丁的长诗《神曲》,便属于典型的神话叙事。
Z:意大利文艺复兴首先复兴希腊神话,是一种有意识的举动吗?
Z:希腊语《新约》为主的大量希腊语基督教著作,在中世纪末期由拜占庭流出,令意大利学者第一次触摸到此前被罗马教廷垄断的资源。它所包含的神话元素激发了画家的创作灵感,最终为文艺三杰的崛起,以及但丁的《神曲》写作,提供了重大的主题和素材。文艺复兴在神话中找寻失落的人性,应该不是一个偶发事变,而是城邦商业革命、印刷术发明和黑死病刺激的综合效应。
Z:我们是一个神话体系七零八落并且没有的国度。把你的两本书《华夏上古神系》和《流氓的盛宴》放在一起看,会发现一个逻辑关系,就是中国人的信仰缺失是中国社会流氓化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样吗?另外还请描述一下你所说的中国社会流氓化的典型特征。
Z:不好意思,被你看出来了。因为神话/宗教的瓦解,零度信仰统治了中国。这当然就是流氓化的一个精神基石。在《流氓的盛宴》里,我所描述的广义流氓,是那种丧失身份(土地和户籍)的人,他们迷失了自我在时空坐标系里的位置,而在精神上成为流离失所者。中国社会流氓化的典型特征,就是一方面反对秩序和体制,一方面又渴望成为秩序和体制的一部分。
Z:零度信仰,是因为我们丢失了完整的神话体系吗?
Z:是的,正是神话和宗教体系的瓦解,为零度信仰的产生铺平了道路。
Z:你认为中国有两次神话解构运动,它们分别发生在什么时候,原因是什么?
Z:第一次在先秦,原因是诸侯从事政治革命,试图从周王朝那里夺取更多的权力,同时又担心知识分子对此说三道四,像孔子那样要求他们尊重古代的典章、制度和信仰,所以就大肆焚毁古代典册,断灭一切资讯来源。第一代神话就此灰飞烟灭。第二次是在汉代,随着血姻崇拜的确立,商周两朝的政教合一结构被彻底瓦解,形成以皇权为核心的祖先祭拜体系。
Z:神话被解构的结果是“以祖先崇拜置换神崇拜,以祭祖仪式置换祭神仪式,以中间价值置换终极信仰”,你认为这是一场罕见的精神灾难,为什么这样说?这是否是中国实用历史主义的开端?
Z:祖先崇拜的结果,是形成以宗族为利益单位的血姻关系网,它最关心的问题,是尽其可能地繁衍子孙以占有世俗空间,并延长本宗族的血脉,由此成为推动人口增长的最大动力。但这种动力属于功利主义理性,也就是实用历史主义。正是这种强烈的肉体生殖的欲望,导致人的精神性缺席,尤其是那种内在超越的精神性。尽管儒家对此发出了苦口婆心的规劝,但似乎没有多少改善的迹象。
Z:你说过“佛教的引入是一场事后的救赎,但它没有从根本上达成外在和内在的双重超越”,为什么?
Z:魏晋南北朝是华夏生命观转型的重要时刻,对生命的贪恋和对死亡的恐惧,成为支配中国人的主流观念。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人从印度引入佛教,以生命肉体轮回的学说,成功削弱了华夏居民对死亡的恐惧。但汉传佛教的大众道路,只是念佛和拜佛而已,这是简化的自我救赎方式,它完全依赖于外在的超越,也就是符号操作(跪拜、念经和诵号)的路径,而放弃了上座部佛教的内在超越道路――坐禅、调息和灵修。简化运动有助于吸纳更多的信众,但却妨碍个体获得修炼的深度。
Z:你在《华夏上古神系》中有一个观点,认为中国的神话有来自非洲的原型,这很有趣,可以解释一下吗?
Z:20多年以前,我发现全球神名的同一性,尤其是水神、地神和日神,但对此现象无法做出合理解释。90年代生物学的成果,尤其是现代智人源于非洲的假说,给了我很大的学术鼓舞,促使我重新回到神话领域,去响应它所提出的这个世界性难题。
“原型”一词,有认知科学、分析心理学、人类学和文学的多种解释,本书所指的“原型”,在神话阐释中,是指神话人物(故事)的初始模型(镜像);在思想阐释中,是指对新思想的创造具有重大启发意义的事物,或者说,它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刺激物(启示),能够唤醒思想创造的灵感。我想说的是,一件东西有外部原型,绝不等于这件东西就是外来的,就像父亲是你的原型,但不等于说你就是他一样。我们说中国人的祖先来自非洲,但不等于说中国人就是非洲人。
Z:是否找到原型就可以以此为基础,同时结合《山海经》、《楚辞》等碎片,复原中华上古神系?
Z:你说的正是我们试图做的工作。一旦找到原型,就能把神话碎片进行某种“还原”。
Z:“复原中华上古神系”的内里,还藏着一个复兴中华文化、打造文化产业的梦想?
Z:中国神话,无论是上古还是中古,都有非常好的题材,可以作为打造文化产业的核心元素。但目前的状况,魔幻、玄幻、武侠之类的小说,胡乱编造,胡乱穿越,跟神话原型没有逻辑关联,缺乏充分利用历史材料的能力。导致这种乱象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神话的基础研究没有做好,而神话故事的整理和重构,多年来也没有任何进展。在我看来,只有重新梳理和建构这些神系,厘清他们的事迹和相互关系,并且做好他们的“传记”,才能为小说、影视和游戏的创作,提供关键性的叙事母本。这方面的工作,现在已经启动,相信在未来几年里会有一些重要的改观。
Z:中国目前也有不少神话剧,以及以神话故事为背景的游戏。
Z:如果把对西游记、封神榜、聊斋之类古典神话小说的改编,都视为神话剧的话,那么我可以断言,它们大都拍得太烂,无法成为值得谈论的对象。它们的核心问题在于没有神性,也就是没有对神的敬畏,更没有对生命的挚爱和幽默感。所有的神和精灵都是在被嘲弄中苟延残喘的。那些神话剧甚至连后现代解构都算不上,只是一堆趣味恶俗的图像。
既然游戏是一种用来娱乐的乌托邦,它就必然需要一个超现实的时空,以及一个超现实的叙事文本。只有神话能够满足游戏的这种需求。在一个虚拟的数码时空里,通过一个宏大的神话故事,人超越了他在现实中的限定性,从一个普通人转变为无所不能的英雄。这就是神话的心理意义。今天,中国人正在变得比以往更加无力,失去生活的操控感,而变得日益焦虑起来。神话游戏能够帮助人躲避严峻的现实。神话是中国人的心灵避难所。跟此前所有时代相比,我们这个时代更依赖神话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