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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无数次做过这样的臆想:母亲若识字,一定是个能歌善舞的女人,一定的!
记忆里,永远有这样一组场景:冬夜,茅草房,土墙,棉油灯。棉油灯搁在四方桌上,灯芯明明灭灭地跳,室内的家什就在土墙上投下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影。母亲在灯下坐,手里拉扯着长长的白线,“哧”、“哧”、“哧”……一声接一声的,她在纳鞋底,风在窗外呼呼地吹。
那时我们兄妹多,又都处在竹笋一样拔节生长的时节,新鞋往往穿不了几天,就被我们蹬破了,母亲就必须不停地纳鞋底。夜长,长得像母亲手上拉扯着的白线。我们起初还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看母亲纳鞋底,后来到底困了,在“哧”、“哧”声中沉沉睡去。
母亲也困,但母亲不能睡,她得把手上的鞋底纳完。为了解乏,母亲就哼唱,用她自己才懂的音律和词汇。有时夜半醒来,会听到母亲的哼唱声,轻轻的,柔柔的,跌落在一圈昏黄里。一切的响声刹那间变得很遥远,那种温暖,那种属于母亲的温暖,棉油灯一样安详。
后来在不同的场合,我听过母亲哼唱。夏夜的打谷场上,母亲一边剥着包米一边哼唱,月色如水,母亲的哼唱如水。田间地头,母亲搂抱着麦穗,哼唱着。麦穗吐香,母亲的哼唱也吐着芬芳。即使肩上担着上百斤的担子,母亲也不像别的农人那样“嗨哟嗨哟”地打号子,她依然是哼唱着。没人能听得懂她唱什么,她独自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度过那些艰难岁月,把我们兄妹几个,一个个养大成人。
现在,母亲老了,老了的母亲进城给弟弟带小孩。弟弟家住六楼,母亲便整天被关在六层楼上。母亲过不惯弟弟家的日子,她是个一刻也离不开土地的人,现在陡然架空了,母亲便像植物被抽去水分一样,蔫蔫的。
电话里,母亲跟我说:“我想家。”语气可怜得像迷路的孩子。但她从不当面跟弟弟说,她怕弟弟不高兴,亦怕弟弟为难。她说,“我不帮他,谁帮他呢?”而后独自喃喃,“也不知你爸在家怎样了?”也仅仅如此牵着念着,却再不提回家。
一日,我外出有事,路过弟弟住的小城,去看母亲。我很费劲地爬上六楼,想来,母亲也是这样爬上楼的。弟弟家的家门虚掩着,我轻轻推门进去,看到母亲正抱着弟弟的小孩,坐在阳台上边晃边哼着歌。午后的阳光静静地落在窗外,羽毛一样,母亲的歌声,也轻得像羽毛。
我眼中的母亲,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母亲在哼唱。那一刻,我无端地想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