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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光景应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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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疤,如毒肆漫,却不过十年踪迹,将将而寻。

【壹】

夙何十五岁时跟着九爷,一晃眼已经十年了。

她已经快要记不清那初见的光年,是于烟雨长廊?于石桥流水潺潺之声?还是于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人间百态?不过就是一个破码头,她被追债追得走投无路,无望之时跳了河,却没想被他救起来,然后一生一世,就这样从容交付了。

九爷,广州码头数一数二的把手,寻常无人敢与他作对,便是警察厅的厅长,与他一同看戏,还得坐在他的下手。

他那样的人,长身而立,英俊无双,眉宇之间聚着山川无数,心胸宽阔到让夙何无法窥探,却徒然只能剩下仰望。

历年三月,夙何身体终于恢复好,他一身云龙金丝藏蓝长衫,闲适坐于宽廊下,午日里极好的日光没了他的发线,温柔了他的眉目,而夙何跪在他面前的青石板上,坚决而道:“九爷,请你收留我。”

他头也未抬,淡淡道:“我从来不是善心之人,今次救你,找大夫给你看病,不过也是积点德罢了。你既是已好,便快些走吧。”

泛黄的书页折过去一道,夙何看见他纤细十指尖的力度,蓦地将头撞于青石板上:“九爷,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许是被那撞击的声音吓到,他微微抬眼,狭长眼眸锁住夙何,戏谑而笑:“你?一个女人?”

他也许不是瞧不起夙何,而是,瞧不起女人罢。

但幸而夙何并未让他失望,她坚持求他,“九爷,我愿意自今日起,做一个男人。”

于是,那日光色漫过古旧庭院,长桥旁一踪溪流叮咚不绝,夙何削去了长发,换上了长衫,细窄的帽檐遮去夙何发迹深处的女儿线,他看着夙何许久,抚掌而笑:“好个硬气的女人,我且看看你如何不让我失望。”

旧色书籍被他丢在原处,负手身后信步闲然的姿态落入夙何眼中,缓缓只剩下那藏蓝的衣袂和一段话音。

“今日起,你是夙何,夙九的人。”

夙何。

夙何跟着他,十年风雨无阻,长桥下喜来客的早茶与甜点,他喜爱吃哪些,不喜吃哪些,夙何都知晓。他习惯穿的长衫马褂是何颜色,是何款式,是于哪家定做,全广州,未有一人会比她更清楚。

可是,他素来知道的,夙何之于他,只是随行,抑或心腹,但绝不是他倾心哄骗的娇艳花朵,哪怕只是黄粱一梦,都从未有过。

而他之于夙何,却是深潭。

【贰】

“夙何,九爷说码头的货卸好了,晚上于喜来客吃上一顿好的,算是犒赏大伙。”关河拍了拍夙何的肩,打乱了她的思绪,夙何愣了愣,方问:“你说什么?”

海面上风势卷过来,关河笑着将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夙何,你说这广州,是不是咱九爷说了算?”

夙何微微皱眉,不见得。

方今次南北战乱,国家大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警察厅各路都是人心惶惶,省府的水又很深,那边作何打算,如今她还捏不准,码头又是通货要塞,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利用,徒然成为诱饵。

关河笑了笑,推着夙何往前走,“你快去换身衣裳,今晚喜来客的局,好像有省府的小姐。”

“陆静风?”

“咦?你认识她?”

夙何摇摇头,压低帽檐:“省府小姐的名讳,多少听得一些。”

“也对。”关河翻身,从一个沙包上跨过去,笑道:“听说九爷有意与省厅结秦晋之好。”

闻言夙何一只脚陷进沙包里,逢着冷风吹了许久,不知何故突然想起昨日那场景。

“九爷,胭脂宫的如烟小姐寻你。”

“呵……”扬长横卧在藤椅里的九爷阖眼微笑,半天没个作声,突然一睁眼扣住她的手腕,顺势将她拉入怀里,“唔,这种事,寻常不是你一直帮我打发?”

“如烟小姐已经上吊三回了,她说你……”

“风月正好,何必提她?”身后大片清明光色掩映着绿,混着昏黄霞光,恰恰是令人迷醉的最好托词。

夙何愣了愣,掩眉无力一笑,流波横在媚眼间:“九爷,你醉了。”

“有点意思。”

“嗯?”

“你可曾见我青天白日的,就醉了?”

夙何心口一紧,颤着声问:“那……”那为何会突然对她做出这样的举动?又如此亲密?

夙九伸手去撩她鬓发间卷在一起的男儿装束,眼底有丝丝心疼闪过,久而道:“也许是看多了庸脂俗粉,才觉有你的弥足珍贵。”

“砰”,掌风一卷,夙何自他耳边袭击而过,乍然嫣红的脸颊含怒瞪他:“九爷,你!”

“夙何,跟着我做了这些年的男子,可曾怨过?”夙九十指一错,将她放开,未得及她回话,负手闲闲走进往里屋走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但声音倒是稳重,“若是累了,便告诉我。”

但需得记着,要告诉我。

想罢夙何微微苦笑,她要如何告诉他?如今的立场和作为即便叫他尽收眼底,也是万万不可找上一个说辞的。因下抬头看着关河:“晚上我不去了。”

“为什么?”

“今夜码头出货,福隆祥的药品不能再放了。”

既是要同省府联姻,那么,她便再也等不了了……

入夜里,码头惊涛声声,夙何一袭月牙色长衫,负手立在长杆上。

鸣笛声一起,飘着“夙”字帆布的大船便在广阔海面上劈波斩浪前进,她幽幽一叹,翻身跳下来。

夙九施施然向她走近。

“九爷,何时来的?怎么不着人通知一声?”

夙九淡笑:“无妨的,方多饮了些酒,便随意走走。”他望了望那海面上渐渐隐没的船只,面色突然变得叫人难以捉摸,复又低声道:“夙何,福隆祥的药,你弄到哪里去了?”

夙何一惊,脸色煞白,颤着声问他:“九爷,怎会这样说?”

“福隆祥的药品虽是杂碎了些,但好歹值几个钱,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偷龙转凤,是不是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夙九嘴角仍有浅浅笑意,逼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夙何强自撑着笑意,辩解道:“九爷,我如何对你,你当是清楚。”

夙九还是那副样子,不咸不淡,好似全不在意,而眼底那叫人莫名恐慌的阴鸷,却是那般真切,夙何只觉得周身冰凉,指尖发白,想了想又道:“九爷,莫要说一个小小的福隆祥,便是全广州,也入不得我的眼。”

“哼。”夙九倾身扣住她的手腕,逼视着她,“夙何,想是往日我太纵容你,如今让你这般气势凌人,连我,也入不了你的眼了,对吗?”

夙何未语。

半晌后,长风一卷,夙九掩眉一声长叹,挥挥手,关河带着几个手下从夜幕里走出来,夙何眯眼,只听得他一声吩咐:“下地牢,先关个几日。”

周身寥落冷然。

夙九抚掌站在这码头许久,猎猎风声里那若有似无的面孔从他眼底滑过,已经有多年了罢?

跟着他,可是累了?

关河在他身后静默了许久,久到他以为今夜的九爷恐是不会再开口了,却突然听见他问:“关河,我可是老了?”

他想起那年于码头赶货,下了大雨,夜里风声雨声聚涌,他亲自来了码头点货,夜半时分终于将所有滞留的货都运送上船,他与夙何两人累瘫在码头边上。

雨水打湿了全身,他侧头看见那玲珑曲线,呼吸瞬止。她却转头一笑:“九爷,我们过几招?”

他愣了愣,点头称好。

谁晓得,那惊鸿一瞥竟是让他不敢再正眼看她,接连被挡了好几道,最后被她逼退在仓库墙壁上,闻她大笑:“九爷,你老了!”

暗香盈夜,白浪翻着花乍然于苍穹之下,夙九徒然只剩苦笑。

【叁】

近日来广州传闻最多的莫不是省府小姐陆静风与夙家老九出入戏院舞厅的事,两家联姻的传闻越演越烈,眼下倒真有几分弄假成真的嫌疑。

夙九饮了口茶,笑意益发明朗:“也不知陆家老头子看见了是不是要吐血?”

适逢关河拿了账簿进来,便接道:“若是陆老头知道自家闺女对九爷你青睐有加,怕是得从省厅的位置上摔下来。”

夙九淡淡一笑,思忖着当今局势,不禁觉得头疼:“眼下大势不定,陆老头还不能得罪,我借着陆静风不过也只是为了稳住阵脚。”

关河望了望他,又瞥向账簿,一句话在嘴里打转,好几次欲言又止,叫夙九看在眼里,一句厉声斥责:“谁教得你这般忸怩!”

“九爷,账房先生说,这账已有三月未过他的手了,一直,一直都是夙何亲自来的。”

夙九闲然往藤椅上一靠,“嗯”了一声。

关河又说:“如今我们手下的现金,都被她转走了。”

夙九嘴边的笑意陡然凝住,他闭了闭眼,挥手让关河退下,径自沉入梦境。

是不是梦,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个用十年相守向他证明硬气的女子,最终还是让他失望到了极点,在如今风雨飘摇的局势下,未得问他一句“行不行”,能不能护得住她,便背叛了他……

夙九记起那长发飘然的小姑娘,被他从河里拎出来时,漂亮的眉眼差点乱了他的方寸,如今一晃眼,真的已有十年了。

好,极好的。养虎为患。

夙何衣衫褴褛地躺在草席上,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天窗,天窗外面隐约可听见轮船汽渡的声音,隐约还能望见那惊涛白浪间翻滚的岁月痕迹,只是即便痕迹再深,也终是要被覆盖的。

夙九来看她时,她便这样一眼不眨地望着天窗。

他惊讶之后浅声叹息:“夙何,到底是我低估了你,还是高估了自己?”

夙何瘦骨嶙峋的身子已撑不起那月牙白袍,夙九有一时不忍,脱了外袍盖在她身上,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冷硬决然:“夙何,念在你我主仆一场,十年同路,今次我不会要你的命,只要你离开广州,今生再不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便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夙何怆然一笑:“九爷,一批药材,不过便是逼着我离开你。”顿了顿,她站起身来,“也罢,十年了,当年你对我的救命之恩,亦已经报完。”

她笑着将那藏蓝长褂塞回他手里:“九爷,我时常在想,我在你眼中,总归是有些份量的,否则也不会做了这些离经叛道的事,将你逼到了这份上,你还放过我?”

媚眼夹着几许讥诮:“你是否,喜爱我?”

她走了一道,夙九都未说话。

迎风自天窗上卷下来的一丝凉意,渗入到他的四肢百骸,他按着胸口,急急地喘了几口气,一旁守卫上来扶他,他却抬手制止,往牢房里又避了半步,撇开眼不再去看那消瘦的背影。

今次花落,再无花开之日,因人走茶凉,夙九抿唇笑了笑,一个没忍住,鲜血自唇间溢出,刹那嫣红渲染入画。

有些力所不能及,无关年岁。

广州的冬日,似比往年萧条了许多。这萧条里面,大约也有那几分旧人不在的凄凉。

陆静风饮了口茶,望向对面的女子,艳红的唇瓣掀成好看的弧度:“这事你办得漂亮,夙九的那批药果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无谓漂不漂亮,各取所需罢了。”女子抬手一杯伏特加,一口饮尽。

那批药,全然不过是助力,助她离开他,也助她,看清了他的情,当下所做的事,才可以不顾一切……

纤细的食指敲在杯檐上,静默许久后开口道:“陆静风,省府的水有多深多混我都不管,你接近夙九也是为了巩固省府地位,至于那联姻的笑话,我权当没听过。只警告你,夙九还有码头,你不可以碰。”

陆静风点头应声:“兵荒马乱的年代,只要省府不拿夙九杀鸡儆猴,这事便乱不到他头上。更何况……”她笑了笑,俯身逼近对面那女子,“你莫要低估了夙九,你的身份,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女子弯唇一笑,拿起桌边宽大的帽檐,低低压住鬓角的卷发,媚眼一挑,似笑非笑:“此事不劳你多心,有时间倒是可为你陆家多筹谋一二。”

【肆】

这一年的雪有些姗姗来迟,夙何等了许久,才等到那最好的一个时机,与夙九重见。

广州五年一度的商会主席选任大会上,夙九作为码头拥持者与广州最大的银号广行新任行长呼声最高,亦在那一日的投票决选中,夙九以一票输给了那新任行长苏嫣然。

而她,就是夙何。

苏嫣然站在台上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夙九眼底的惊涛骇浪,不由地莞尔一笑,她施施然朝他走去,“夙老板,幸会。”

夙九愣了愣,方与她握手:“苏行长,幸会。”

十指相触的刹那,夙九欺身上前,于她耳边轻声说:“夙何,你手掌间的那刀疤,可好了?”

苏嫣然蓦然一震。

那刀疤,还是当年跟着他时,在于码头暴乱中替他挡下的,他竟然还记得,难为他还记得……

苏嫣然起身不动声色地离他几分:“夙老板,旧伤好不好,都是无关紧要的。”

夙九点头,“也对,放着一个有毒的疤在掌心,确是好不了的。我这糊涂人,虽是糊涂却也好命,十年都没被毒死。你说有人竟然连这显赫的身份都不要却甘愿隐姓埋名留在我身边做一个小厮十年,到底有多深的意图?”

苏嫣然一哽,张口欲说些什么,夙九已经折身而走,藏蓝的长衫隐于风下,翻了又翻。

入夜里风凉,苏嫣然静坐了许久方有些混沌,心心念念那糊涂人,越想越觉得可笑,若然真的有毒,她何必绕着这样一个大弯去留在他身边十年?

何必设了这个局,在烽火动荡的尖头离开他,再回到他身边?几乎拼却了这十年相守所有的信任……不过,不过是想以一个更好的身份站在他身边,保护他。

一年一度的商业大会上,苏嫣然一袭红裙夺了广州无数权贵视线。席间觥筹交错,五光十色,各样人云巧语都带着别样的目的。

酒过三巡,夙九翩然而至。

适逢福隆祥的掌柜顾敬常端着酒与苏嫣然叙话,肥胖的身子几乎贴上了她的手臂,谄媚笑脸下的威胁一览无遗:“苏行长,前几日那批货我已送到了省府门厅,这事,怕是九爷还不知道吧?”

苏嫣然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遥遥对他笑道:“顾老板多虑了,九爷是何等道行高深的老狐狸。”

“你在夙九眼皮子底下偷龙转凤?”他似震惊,瞥见苏嫣然云淡风轻的笑意,神色微动,“苏嫣然,我真是小瞧了你。夙九对你倒真是有几分意思,这般还让你活着出来。”

苏嫣然仰头而笑,蓦然撞见推门而进的夙九,眉眼动人了几分:“我拿药奉给省府,是为了替他减少麻烦,连着那些钱,也是用作后事的,你这老色鬼,懂些什么?”

顾敬常气极,扣住她的手腕,呵斥:“别以为我不知道省府的那点伎俩!你只不过是偷梁换柱,还能指望扭转乾坤?夙九领占码头,如今政局动荡,省府要立足,就得先拿他开刀!”

苏嫣然一惊,用了几分力甩下顾敬常,整了整红色的裙摆,嫣然一笑:“夙九的命,便是我的命。”

迎头正对上信步而来的夙九,这句话也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他的耳中。夙九一袭藏蓝长衫,浅笑安然,盈盈将苏嫣然挡在身后,对顾敬常举了举酒杯:“顾老板近来生意做得红火,码头一道都是你的线,底下的人实在忙得紧,不若撤两条线如何?”

顾敬常面色再绷不住,径自拂袖而去。

“方才听你说那句话,还以为真心诚意,好歹念着十年情分。”夙九转而望着苏嫣然,抿唇一笑,“现下看来,酒场应酬,全是虚话罢。”

苏嫣然也不气恼,走近了一步与他对视:“那为何,你要帮我解围?”

夙九笑意舒朗,清清淡淡犹如寻常镇定,但苏嫣然跟了他十年,又怎会去看不出他眼底极力掩饰的澎湃,因而一笑,贴着身子靠上去:“夙九,你为我解围,全是应当的。”瞥见夙九惊疑的神色,苏嫣然凑身付之耳畔,幽幽一声,“你欠我的,十年感情。”

顿了顿,她举步而走,徒然留下一段话音:“哦,不,应是十五年,只可惜,你已忘了。”

夙九看这摇曳的背影,隐没在灯光下的妖娆动人,自觉的唇间苦涩,饮了一口酒,讪笑,“我是老了吧?我确是老了……”

其实夙九并未老,他年纪轻轻便已能领占码头,虽有先前老辈的扶持,但也有自己凌厉行事的作为,因而夙何开始跟他的那一年,他方二十五,如今过了十年,虽是沧桑了些,但万万说不上老。

只与夙何比起来,似乎真的老了些。

他自说自话,似乎在自欺欺人,明明当初那场景,还这般镌刻入骨地映在他的心底。

他只是以为,她不会回来了,今生都不会再回来。而这十年,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到了这一把年纪,兴许不大相信那些奋不顾身的情事了,只盼着身边这人,多一日,更多一日地守在他的身边。

只可惜,光景已大不如昨日了。

但,当时光景应如昨啊。

【伍】

近来传闻省府陆家得了一批假药材,运输至前方时被严词敕令,陆老头面子下不来,一连好几次气地昏厥过去,至今方在医院修养。这几日来往圣心医院的各色人云,将将要踏平那医院门槛。

苏嫣然如今便是坐在这省府守卫森严的病房内,与陆老头遥遥对视。

“苏小姐,你苏家在上海是名门望族,焉何要千里迢迢跑到广州做这一个小小的银行行长?”

苏嫣然掩眉一笑,艳丽的红唇光色动人:“许多年前我乘船于广州经过时,发生了一些意外,继而也与广州留下了一些不解之缘。”

她低头看了看红色的蔻丹,并着玄窗外的日光一晒,有几分凌然,便又道:“陆家至今家道中落,在广州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依我苏家的声名,打垮你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你陆家倒了,夙九便极有可能取而代之,我素来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自然也看不得他身居高位,平白被推到风尖浪头。”

陆老头一顿,震惊地看着她:“那,苏小姐有何打算?”

“我知道上海货轮过几日于码头有一次交货,你省府派人去搅浑了水,让夙九下不来台便好。”

“这样岂不是给夙九找麻烦?”陆老头想了想,越发觉得眼前这女子难以捉摸,一心一意似为夙九好,却又偏偏将他推到那样的位置,意欲何为?

苏嫣然抚了抚衣袖上的褶皱,起身瞪他一眼:“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懂?”

陆老头一哽,方想开口,苏嫣然打断了他:“叫我说,陆静风确是个豪爽女子,你陆家能养出这样的女儿,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我于广州,不管风云迭起,只一心管夙九的命,陆家不过了我的界,我倒是乐意与她相得益彰。”

她走后很久,袅袅升烟的茶水终是冷凉下去,陆静风缓缓自内室走出来,望了眼陆老头,径自道:“夙九确也是好福分。”

十年蹒跚相守,并非人人都愿意,即便愿意也并非能做到。

清晨里雾气还未散尽,雪花开始往下飘,飘了一道,午间时分好似停下来。

夙九乘车于街道中穿行而过,远远地看见那瘦削的背影,思忖一二,叫人停下车,疾步走上前去。

隔着几步,突觉得胸口翻滚,卷着痛意,脚步蓦地停下来,身子已受不住了?

“咳……”他捂着嘴,自觉得唇间有些血腥,紧着折身往回走,却不想突然被人从身后拦住。

路上积雪消融了一些,苏嫣然水绿的旗袍下,雪渍印染开来,她却毫无在意,只闻那急近的脚步声,她便已经知道是谁。

只未想到,隔了这许多年,仍是她返身去找他。

苏嫣然仰头对上夙九,笑意有几分清冷:“夙九,我跟了你这么久,你可曾有过一次,面对我,而不只是背影!”

夙九忍着那唇间翻滚的痛楚,极力笑道:“好,你背过身去。”他紧紧咬着牙关,扳过苏嫣然的身子,一手撑在她的肩头上。垂眼瞥见嘴角的血迹,他随意抹了抹,苦笑,“夙何,嫣然?我至今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

“我……”

“听我说。”夙九打断她,十指间微微发力,苏嫣然只觉得那肩头似承载了他的全部重量,恍然还觉有一丝温暖,却突然听得他道,“既是十年未曾交心过,如今各走各路,你且自安好。”

话毕,他转身而走,藏蓝的长衫裹着飘落的雪花,夙九抬头望了望天,听得身后一句喃喃:何时又下雪了?

脚下一顿,他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

而他的身后,苏嫣然就那样背对着他,站了许久许久,自落雪初降,至十年茫茫。

【陆】

夙九纵涉码头许多年,从未吃过什么暗亏,却不想今次栽在了省府政厅手上。上海货到之时,正逢陆静风带人审查码头,连着几日都降雪,货轮停泊时不知谁闹了一出事,牵连一船货物都打了水漂。上海那边自是气极,省府又在后边推波助澜,夙九一时周遭麻烦缠身。

关河推门而入时,夙九撑着桌案,一口血正喷在摊开的账本上。

他脚步停了停,端药上前:“九爷,你可好?”

夙九望了望那药,摆手道:“不喝了,喝了也无用,将死之人罢了。”

自那日乘着酒意说出唐突夙何的话语开始,他便已经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了。继而知晓她做得一切,除了失望,还有悔恨。

悔得是,过去十年,未曾早一点与她表明心意。

恨得是,将来无论多久,都要狠狠地推开她,来保全她。

关河见他凝神不语,皱着眉头,因想起夙何,几番欲言又止,迎头瞥见他淡淡的神色,只好开口:“眼下码头乱成一团糟,日日都有人在那闹事,省府虽是帮衬着,抓了一波又一波,可事实上却是将这事闹得更遭。九爷,此事需得尽快解决。”

夙九浅声一叹,淡笑:“言下之意,让我去找夙何?她早前转移了我一大笔钱,不过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话音将将而落,大门应声而开,日光漫过旧色檐廊,苏嫣然巧笑倩兮:“九爷,向我低头,竟是这般困难?”

关河不动声色地退下去。

苏嫣然走进屋内,迎头看见账本上的血和一旁的药碗,脸色突变了好几变,并着几步上前扣住夙九的手腕,低吼:“你这是怎么了?怎会吐血?”

夙九沉默不语,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望得久了,有一时的酸涩,便是张嘴都显得无力。

“你说话呀!”苏嫣然怒极,抬头与他对上,喉间蓦然哽咽难言,眼底上涌的水汽如何也拦不住,忍了忍,她俯身压在夙九的肩头,放声大哭,“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记不起我!”

时光静好,夙九弯唇浅笑,因想起之前百般的推拒,仍是被她撞见,仍是要与她坦然相对,只觉周身无奈,却也贪恋着此番的温暖,良久,他伸手将她纳入怀中,“对不起,我以为你今世都不会再回来。”

玄窗外一树冬梅长势极好,逢着寒风一遭寥落,那潜入窗台的花香盈盈落在夙九的鬓发上,乍然促生了一抹白。

那年,苏嫣然十岁,夙九二十岁。依旧是广州长桥下那一川小河,只是救起夙九的,是她。

她随同苏家长辈来广州做生意,无聊之时乘船游玩,适逢夙九被人追打落到河中,她便叫随从将他捞上来。

触上眉眼的那片刻,他将年少轻狂的一股子气发挥到了极致:“我不需你救!”

苏嫣然彼时只觉得这少年长得实在好看,便动了心思,要将他带回上海,谁料夙九怒极,冲她吼道:“我夙九顶天立地,如今虽穷途末路,但还没到要一个小姑娘怜悯的地步!”

“你怎么不知好歹?”苏嫣然面上难堪,指着他道,“你明明被人追到码头,何必嘴硬?”

夙九望着这个严词呵斥他的小女孩,恍然心底开了一个口子,想了好一会,他愤然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将全广州的码头收为囊中之物,叫你为今日之不屑低头。”

苏嫣然年岁太小,当即红了眼眶:“谁要看你收这些破码头,我好心好意救你,你怎的这么无理?你走,我再也不想见你!”

“走就走!”他拂袖跳下水。

苏嫣然蓦然一惊,极好的修养化为灰烬:“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我永远都不会再来广州!”

因而,隐没在水下的他暗自握紧了拳头,却想着拼却这一生,都无法叫眼前这个明媚的小姑娘,含羞仰望他。

因是这般,遗憾了十几年。

却不想那个硬气的女子,设了局悄然潜入他的生命里,只因为初见时那硬骨铮铮的少年,乍然一眼便毁了她一世。五年想念,十年相守。

想到此处,夙九含笑拥紧苏嫣然,“我如何会承认你竟然这般硬气,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苏嫣然哽咽不绝:“你也知晓,我素来骄傲,一直在等你先开口。”

夙九一怔,爽朗而笑。窗外冬梅迎风而动,一树的嫣红乱了他的眼,还有一方心田。

【柒】

玄窗外冬雪落了一日一夜,寒凉卷入屋内,苏嫣然蓦然一惊,听见外面急促的叩门声,“不好了不好了!夙家老宅子失火了!”

“哐当!”手边的茶壶滚落在地上,苏嫣然猛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一切,只披了外衣,急急往夙府赶去。

关河面目肃然地拦住她,敛眉不说话,许久之后,他郑重道:“你我共事十年,我赌这一次,信你。”

“什么意思?”苏嫣然望着眼前熊熊烈火下转眼漫过的废墟,突地坐在地上,连连喘息,“九爷……”

关河按住她的肩头:“九爷叫省府的人带走了。这场火,是放给你看的。”

“陆静风?”

关河点点头,又道:“起先九爷时常会咳血,我原自怀疑过你,现下看来,应是省府动的手脚。”

苏嫣然面色一冷,咬牙切齿:“你的意思是陆静风给九爷下毒?”不待关河应声,她一个翻身自地上站起,提了把长枪便往省府而去。

苏嫣然虽是世家行商,但这烽火年代,没有说占领一方土地却不会打枪的,更何况,她跟了夙九十年,自是百步穿杨,直击省府牌匾。

陆静风安然而坐,等着苏嫣然,因听得那一声枪响,笑意深了几分,与在座的夙九对上,掀唇而道:“夙九,有这样的女子爱着你,你可觉得幸?”

夙九啜了口茶,不急不缓地开口:“自是极幸运的,只是她这般硬气,平白让我的风头减了几分。”话毕顾自笑起来。

陆静风低垂着眉眼看手间的青鱼茶盏,光色萦绕,只可惜,少了良人相衬。

苏嫣然冲进来时便是看到这一幕,应堂的正厅里,那藏蓝长衫的男子,面色苍白,似是憔悴了许多,但幸而,饮茶而坐的姿态,仍是如常闲逸。

一直到信步走进去,她方知道,这一杆长枪,竟是没派任何用场。

“苏嫣然,你我可谓棋逢对手,本该好好较量,只是此番你苏家声势颇为浩大,我不得不防你。”陆静风一袭富贵牡丹的旗袍,倒入这辉煌厅堂,徒然如画中人,一场戏。

苏嫣然蓦然间察觉到她的可悲,不过是一生只为了这陆家门楣而活的可怜女子。

因而她并未有多气愤,倒还能平心静气问她:“你到底要什么?”

陆静风抬眉望着她和夙九,苦笑:“我只要广州一众码头。”

“陆静风,你忒贪心!”苏嫣然横眉一瞪,并着几步走到夙九身旁,走近了方清楚瞧见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你这个卑鄙小人,快将解药拿出来。”

陆静风微笑:“解药我会给,只要你们今晚离开广州,永生不再回来。”顿了顿,她笑得苍白,“苏嫣然,求你给我陆家一条生路。”

“砰!”青鱼茶盏被苏嫣然掷于地上,怒吼:“我拼尽十年,不过就是为了保全九爷,你今次要他一条命,我如何给你生路?你可给我生路了?”

“咳咳……”夙九捂着嘴,一只手拦住苏嫣然,乘着空隙道,“码头,我绝不会给你。”

陆静风握了握拳,眉目清冷:“那便别怪我无情了。”

她挥挥手,厅外早先埋伏好的人手全都跑出来,一支支长枪正对着屋内的苏嫣然和夙九。

夙九苦笑,将苏嫣然拦在身后,望着陆静风道:“此事与嫣然无关。”

陆静风仰头大笑:“夙九,莫不是你忘了,你的命便是她苏嫣然的命?”说罢举起手来,身前一排枪支俱都扣下。

冬日的风似突然聚涌而来,青鱼茶盏的盈然绿光照在夙九苍白的眉目之间,苏嫣然眼睛一合一张,蓦然瞥见他发迹的一抹白,笑了笑拦身挡在他身前:“九爷,你真的老了。”

【捌】

长风裹着海面的湿气,扑面而来是初春上丝丝的暖意,夙九含笑自船头而立,长身而立隐没在碧水之间,双肩寥落了一地的清冷。

站了许久,关河疾步走过来,面上一阵喜色:“九爷,九爷,夙何醒了。”

“你说什么?”他蓦然一惊,脚下一个虚浮,关河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夙何醒了。”关河又说了一句,心底久悬的大石落下去,“还好救回来了。”

夙九敛眉抿唇,按住关河的手臂微微而颤:“关河,我可是老了?我没有听错吧?”

“九爷,你没听错,夙何醒了,她真的醒了……”

夙九抚掌而笑,疾步往船舱而去,走了几步,回头望着关河,舒朗开怀之极:“关河,直到如今,我方觉得实在幸运。”

虽迟暮老矣,但未晚。过往匆匆自他脑海中呼啸而过。

当日千支枪口相对,苏嫣然却突然挡在他身前,将他往旁边狠狠一推,那刹那,他终察生无可恋滋味。

因是行为颇快,苏嫣然也习得武艺,那枪声响起的瞬时,关河亦带人自外面冲进来,当即场面一片混乱,但她仍是中了一枪。

他将她抱在怀里,赤红的双眼对上陆静风,冷冽一句:“陆静风,你可答应我一个要求?”

陆静风抬手,场面相持不下,但枪声已停下来,他觉有身边人声鼎沸,可怀中人却昏迷过去。

他极力颤着手将她死死地扣在怀里,一字一句道:“他日我将广州码头全数交给你,你可否善待我底下众人?”

陆静风一震,惊讶地看向他。

夙九苦笑:“我纵横码头许多年了,这两年,我时常在问自己,这么拼命,到底为的是什么?直到获悉嫣然对我的情意,我方知晓,这些年,她到底陪我走过了怎样的一段路。”

她出身高贵,却拼尽全力,来保全他,这份情,他这辈子都偿还不清。

乃至于这最后关头,他仍将这些码头看得比她还重?

不,不是这样的,苏嫣然懂他。

记忆里大约是四五年前的事了,他们方在码头干了漂亮的一仗,上海货船以后走这水路再也不可以仗势欺辱码头民众,夙九高兴,带着底下人包了喜来客的场子,他喝得醉了,仰卧在她的怀里,念念叨叨:“码头一日未得太平,来往商船必有争端,一旦起事,还是百姓遭殃。夙何,任是天下人如何说我恋栈权财,我都是不在意的……”

自那日起,她便知道,纵涉广州商家码头得心应手的夙九,心里有块地方,温暖炽热,想是一生都不会变的。

因而直到此时此刻,她都未为自己求得一个成全。

但夙九知道,再不可辜负,只求她陆静风能用同样的胸怀面对这广州百姓。

陆静风沉吟许久,眼底浮上一层水汽,终是点头:“好。”

夙九走了一道,越是接近那船舱,却越少了方才那勇气,以至于推门的刹那,双手不住颤抖,恍然闻得的里间一声打趣:“九爷可是拿枪习惯了,因下连推门都无力了?”

他萦怀一笑,朗声应承:“是,我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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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在十日后审查完毕。当年勾结车莎贵族的杜学士被判腰斩,宇文全家沉冤得雪。宇文铖上表请愿,愿回边塞镇守西域。皇帝准奏。

同日,敦煌传书至京城,云姗悄然离开,后有人目击,自三危山上一跃而下。

香消玉殒。

得知消息的平西侯,站立良久,一动不动,英俊的脸上渐渐覆上一层严霜般的色泽。

这一日,平西侯只抛下三个字,“我,不,信”,便离开了京城,往西塞疾驰而去,再未回头。

平西侯并未带着王妃回来,风尘仆仆回到了敦煌,甚至未歇上片刻,便马不停蹄赶往三危山。士兵已在此处搜寻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到云姗――甚至连她的身体都不曾找到。宇文铖立马在三危山下,凝神良久,勒转马头,似是找到了出路,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三危山深处,他曾经的蛰伏之地――销金窟。

大漠深处,大宅里依旧留着仆从,见了他却仿佛见到陌生人,愕然问道:“你是谁?”

想来之前的仆从都已经被换,如今这些人,是云家的人。

宇文铖心底那块巨石正一点点的松动,越来越多的光亮透进来。

他将缰绳一甩,不顾仆役们的阻拦,大步往后院走去。

曾经她住的院落,大门紧闭。

他本可以跃进去瞧个究竟,却终究没有这样做,隔了大门,沉声道:“你……在么?”

天地间寂静无声。

忽然有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我只问一个问题,若是你答得不好,这一辈子,我再不会见你。”

那个声音如同是久行沙漠中的旅人蓦然找到了甘泉,宇文铖心神激荡:“好。”

她或许会问为何要假传消息,要同她结成兄妹。

他能胸有成竹的回她,那是为了掩人耳目,杜家多少听到了他在敦煌城中有一位红颜知己的传闻。要让杜柠相信他的一片深情,他只能这样做。却不想云姗刚烈至此,跃下悬崖。

若非云家侍卫相救,恐怕终宇文铖一生,这个大错再无法挽回了。

可她没有问这个,只轻道:“我要你为我画像,为何……你画的是她?”

宇文铖立在门外,想起为她画像的那一日,他满心尚是仇恨,一笔一画,落成的,是累世的怨憎,他要记得那些深仇,这一生,方能继续。

可那样一颗没有柔软的心,云姗一点点的走了进来。

他的手扶在门上,轻声说:“只因那时我心中无爱,落笔成仇。”

屋内良久没有动静,他不知自己答得是对是错,此时天色渐晚,屋内燃着一盏灯,光影明灭不定,亦如他此刻忐忑心境。

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站在那里,一身红衣,在暮色中烈烈如火,脸上泪痕未干,笑容却已微微绽开。

他贪眷一般看着她,那颗大石终于落定,上前揽住她,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我若提笔,笔笔……皆会是你。”

?家? ?H? ? @4 ??, ??味”倒是越来越重。如果没有凌云志的话,那小海棠也许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不过有了凌云志,这些话就谈不到了。

客房里没了旁人,关孟纲反倒正经了一些。这些年都过去了,该是他的就是他的,不该是他的,强求也不成。他活了三四十年,玩了无数女人,最看上的就是小海棠。一直舍不得对小海棠下狠手,忍着忍着忍到最后,他把自己的狠心忍没了。小海棠不跟他睡,那就不睡。即便不睡,那在一起谈天说地骂骂街,也是有意思的。

“请你过来坐一坐,你还坐下不走了。”小海棠咕咕哝哝,“夜里自己管好蚊帐,蚊子多得要吃人呢!”

房内暗沉沉的没开灯,关孟纲坐到床边,低声答道:“哎。”

这一声低沉而温柔,回荡在黯淡房内,悠悠地带了情意。小海棠怔了一下,随即忽然红了脸。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她关了房门,向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