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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城瓦拉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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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

李安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剑,一个绿巨人,一座断背山。这里的剑与人与山,与实物无关,只是用来指代人们心中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在印度,每个人心中都流淌着一条神圣河流。

没错,我要说的正是恒河。

恒河发源于喜玛拉雅山的根哥德里冰河,全程2510公里,从印北高原顺势南下,一路蜿蜒而至孟加拉湾。

恒河水在瓦拉纳西河段生长出一个由南向北的转弯。这明显违背自然规律的转向,在印度人看来,只能用神迹解释。这一段的恒河水也被赋予更多神奇功效,比如可以洗净人们前世今生的罪孽,可以超度往生亡灵入水为安。于是,每一日都会有无数印度人从四面八方奔赴瓦格纳西沐浴,恒河边的火葬台上也尸烟不断,袅袅缕缕,伴随着逝者的灵魂一起升天。

这世间的任何信仰都会被物化为某种形式。比如在西方,信仰是饭前祷告,在中国,信仰是长头问路。而在印度的瓦格纳西,信仰则是一瓢灌顶的恒河水,是一缕无迹的往生烟。

他是我在瓦拉纳西认识的第一个人,与他相识完全出于误会,当时我正摊开LP寻找去往火葬台的道路。

“你好,要找住宿吗?”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不要。”一定是给旅馆拉客的你好先生,我答话的时候头都没回。

“那你有什么需要帮忙?”

“不用!”我的声音已经很不耐烦。

以为这样就可以将他打发,没想到他竟然推了我一把,说,你这个人太没礼貌,我只是想帮助你。说完愤然而去。

我抬头一看原来不是当地人,而是跟我一样打扮的背包游客。

我赶忙追上,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是……

没等我说完,他就说没事没事,你在找什么?有什么可以帮忙?

我说,我在找瓦拉纳西最大的那座火葬台。

他说,请跟我来。

所谓不打不相识。领路的背包客是个韩国学生,面庞瘦削,棱角分明,目光凛然,短发塌在前额,很有中国打星李小龙的神采风范。我把这第一印象跟他讲,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李小龙,然后灿烂地笑起来。

小龙在瓦拉纳西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他在这里学习印度语,课余时间就到恒河边闲坐,看书或者听音乐。见到像我一样的问题背包客,会主动上前提供帮助。

恒河边有许多座火葬台。其中建在河段中部的一座叫做玛尼卡尼卡(Manikarnika Ghat),规模最大也最热闹。那里人来人往,船来船往,牛来牛往,尸来尸往,很远处就能闻到空气中弥漫不散的灼热气息。

小龙把我带到一处建于高处的观景台,这里视线开阔,可以把火葬台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远处不断有装运烧尸木料的船只靠岸,工人把整根原木抬到岸边,堆成小山。另一些工人挥舞巨斧把木材斩成小段。近处是七八处冒着浓烟的火点,几具尸体在同时焚烧。有的刚开始,木料和尸体混合成黑烟;有的已经烧到一半,赤红色火焰即使在白天也分外耀眼;有的已近收尾,黑烟红光都化成飞扬的白色粉末在空气中荡出很远。

小龙说,你看,焚尸的柴堆搭建有很多讲究。上下共分四层,最下面是大块木料,大块头上铺小树枝,小树枝上有一层木板,木板上搁置尸体,尸体上再撒一层木屑。这样的设计能够保证燃烧充分并且持久。木材选用也有讲究。有钱人家会买上好的白檀、樟木,量也充足,尸体会烧得彻底干净。不太富裕的就要根据尸体大小,量体裁衣地精打细算,所买木料刚够把尸体烧完为最佳。而穷人大多买不起太多木料,他们的亲人可能就无法烧净。

奇怪,怎么看不到死者的家属也听不到他们的哭泣?我问小龙。

小龙一指不远处一座露天茶楼中喝茶聊天的人们,说:他们都在那里。

那些人喝着笑着聊着,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看不到一丝一毫亲人逝去时所应有的悲恸。

我皱一下眉头,小龙马上看出我的疑惑,说:印度教有轮回之说,死亡只是去往下一世的通行证,并不代表生命终结。而且逝者骨灰撒入恒河,已获此生圆满,是该高兴的事情。

我想,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信仰都会对死亡有不同解释。在印度,这尤其特殊。

我的视线从茶楼上的欢闹人影撤离,落在河岸边几个并排仰面躺着的老人身上。他们穿宽大白色衣裤,一动不动,有人正帮他们驱赶落在脸上的苍蝇。

小龙说,他们都是来等死的。每天恒河岸边都会有人停止呼吸,然后尸体被抬走,烧掉。对他们来说,这是精神肉体的双重解脱,已得到人生的最终冠冕。

我们在恒河岸边观望着死亡的过程,谈论着死亡的话题,却是以一种异常平静的神态和语气,其间没有恐惧,没有感叹,没有伤悲,坦然的就像是在课堂上观看老师放映的幻灯片。我无法分辨,这是印度的魅力还是魔力。这种力量,会令教徒虔诚,却也让我们这些游客变得漠然。

街巷深处走出几个精壮小伙。他们高举着抬尸体的竹架,步幅很大,口号齐整。在我看来,抬尸的队伍跟迎亲的队伍一样热闹壮观。

他们不时停下脚步,每停,队伍里一个中年人就会快步上前,朝尸身隆隆磕头,这样三步九磕地来到恒河岸边。中年人指挥其他人把尸体沉入河中,让恒河水最后一次把亲人浸润,他应该在心中默念:您,一路走好。

尸体被众人抬上火葬台已架好的木堆,家属们最后一次祷告,祝福,播撒鲜花,随后走向茶楼落座。

负责烧尸的小工把木堆点燃。

所有人都在微笑,看着又一股烈烈浓烟直冲云霄。

天祭

火葬、晨浴和天祭是恒河岸边日日都会发生的三大演出节目。火葬已看,晨浴安排在转天,今天的节目单上就只剩下天祭。

祭祀典礼是印度人生活中的大事件。它从宏观层面决定国家命运:兵戈征伐,改朝换代都要遵照上天谕示。它亦从微观层面决定家庭命运:婚丧嫁娶,播种插秧也都要向神明请示。天祭仪式会由血统最纯正的婆罗门祭司主持。

在我看来,这场祭祀实在与一场盛大演出有太多相似之处。

天祭以恒河作为背景,这种宏大气象已然先声夺人,在人们心中预先铺陈出千年的历史和千里的旖旎。这种把实景融入演出的手法,《图兰朵》在太庙用过,《阿依达》在金字塔用过,效果都是出人意料的好。

祭司祷告时的语言和动作经过数百代的锤炼打磨,已浑然天成,如行云流水。这份台词和形体的功力非职业演员不能担当。而正统的婆罗门们即为不二之选。

除此之外,天祭时的灯光系统、音响系统、舞美造型、服装道具都俱臻一流。 如果让张艺谋来为这场演出取个名字,那肯定是《恒河印象》无疑。

天祭仪式分成三个部分:请神、拜神和送神。

先说请神。8名祭司并排端坐于祭台之上,默念法号。这一过程持续半个小时左右。敏感的收音系统可以把他们的轻声祷告传入每个人耳中。我猜想如果把那些喃喃梵音译成中文,恐怕应该是天灵灵,地灵灵,湿婆大神快显灵……

请神之后,8名祭司同时起身,吹响法螺。那一阵空灵声响,令天地肃然,令人声绝迹。那一刻,世界真安静。随后,最精彩的拜神仪式正式开始。

祭司们放下法螺,从祭台上拾起一样道具,单手擎着,以整齐划一的动作在身前比划。他们在空中划出十字,划出圆圈,划出江河山峦的曲线。单独看一个人,像是在打某种复杂旗语;整体看8个人,又像是某个大型运动会的团体操表演。他们拜完一面,轻移脚步转向另外一面。拜完东西南北四方神明之后,再拿起另外一样道具。

由于动作始终重复,所以看到后来,我的兴趣点就落在对层出不穷道具的期待。那些道具从简单到复杂:从三炷高香到七层烛台,从孔雀羽的扇子到鸵鸟毛的拂尘,从冒着烟的铜盆到燃着火的火炬。道具的新鲜奇特,每一次都不会让我失望。

拜神结束。8人再次同时吹响法螺。天祭接近尾声。

送神仪式倒是相对简单。祭司们把一罐罐清水倒入恒河,背景终于融进剧情。祭司们倾倒得缓慢,那涓涓细流缠绵悱恻,化作空气中粼粼涌动的8条银链,一去而不返。

就在以为表演结束正要起身离坐的时候,8名祭司突然带领看台上无数教徒同时发出声震天地的呐喊。所有人都把双手指向天空。那喊声重复3遍。随即,灯灭人散。

不得不说,最后一幕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不是因为教徒的狂热,那种狂热在意大利的球场已经见识,算不上新鲜,而是那最后的呼喊与请神时的私语遥相呼应,应该是一种捕获人心的技巧。

由悄无声息开始,以振聋发聩结束。艺术结构完整得完美。这种手法,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晨浴

俗话说靠山吃山。恒河岸边的众多营生中,有卖烧尸木料的,有卖洗浴用品的,分别对应人们的不同需求。但是死的人总不如洗的人多。每天都有至少6万人在恒河边洗集体澡。若是赶上重大节日,汇聚于此的教徒不下百万。所以瓦拉纳西的街巷里弄间更多是售卖搓澡巾、肥皂、盥洗铜盆的店铺。也有众多纱丽店,货品齐全,五色鲜艳。印度妇女的信条是女为悦神者容,所以喜欢在洗澡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这和一般人先梳洗后打扮的顺序正好相反。

是住在恒河岸边的毗湿奴客栈(Vishhu Rest House),这家店会被任何一本介绍瓦拉纳西的旅游读物隆重推荐。因为在这家店的二楼有一间细长客房,宽不足3米,却有大约20米长。推窗即可见恒河的日夜流淌。

手机闹钟在早晨6点准时响起。赶忙摁掉,大多数人都还酣睡未醒。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常住背包,他们早已看过恒河晨浴,所以平日的作息比较规律。轻手轻脚地穿衣出门,经过长长的走道,看到6床的窗台上整齐摆放着几本中文书籍。这应该是我在印度遇见的第二个中国人。

恒河岸边停泊着许多等客的小船,大多一人一桨。和其中一个会讲英文的船主谈好价格,他控制时间我控制路线。

瓦拉纳西是一座古老城市。按照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夸张说法,瓦拉纳西比历史还要老,比传说还要老,比神话还要老,至少应该是历史加传说加神话再乘以二的年龄。

古老的瓦拉纳西被恒河水一分为二。两岸风景截然不同。西岸汇聚着所有的老街老巷,老宅老房,而东岸却像是被诅咒过的禁土,一片荒凉,只有稀疏的几间草房胡乱地搭建在沙漠之上,还看到几只乌鸦懒洋洋地飞翔。东西之间的大不相同也跟印度人的习惯有关――他们喜欢在晨浴时面朝太阳初升的东方,东岸的寸草不生正好可以让视野开阔,心清目明。久而久之,城市就朝向一边发展了。

小船在河道中央航行。如果只看西岸,会以为到了威尼斯。如果只看东岸,会以为到了撒哈拉。如果两边都看,就明白这是印度――她总能把极端的热闹和极端的萧条结合得恰到好处。

此时小船正好划到前一夜看天祭的地方。一夜之间,它的身份就从万众狂欢的祭台转换成亚洲最大的露天洗浴中心。我让船夫把小船在河面上静止,安静地看这场传说中的恒河晨浴。

时值1月天气,早上依旧寒冷,我加了一件外套都不觉得暖和。可那些千里迢迢赶到瓦拉纳西只为一洗方休的信徒们显然不在乎天气的寒冷,无论男女、长幼、胖瘦,都宽衣解带,融入这千人同浴的壮观。女人洗澡时仍会穿着纱丽,而男人多半只剩下一条内裤。

年轻的小伙子最先适应冰冷的水温。他们先一个猛子扎进齐腰深的水中,然后把冷水往身上扑打,很快就有了跟恒河同样的体温。年老的妇女身体怕冷心理却不畏冷。她们撩起纱丽,先用脚趾试水,然后把身体一节一节缓慢浸入。她们是恒河岸边独一无二的风景,远远望去,霓裳艳影,仿佛走进了唐朝的染坊。

少数人站在水中祷告,双手在额前比划出各种令心境清明的手势。多数人是真的来这里洗澡。打打闹闹,嘻嘻笑笑,用树枝刷牙,用河水漱口,往彼此身上涂抹着肥皂泡。他们应该不知道,恒河水的细菌含量超过正常标准300倍。当然在如此感性的国度,哪有什么理性的数值衡量。他们相信,这河水会让他们洗洗更健康。

顺着他们的视线向东方望去,恒河水面正雾也朦胧,烟也朦胧,分不清是晨起的雾气,还是日夜不灭的尸烟。地平线上漾着潮红,那潮红下仿佛有个胖子的圆脸使劲往上顶,不一会,就看到那宽大肥厚已经涨得通红的脸庞。

越来越多载着游客观看恒河晨浴的小船在四周排列成阵,这景象如果让诸葛亮看到,第一反应一定是放把火烧掉。从联排的船阵中伸出无数只长枪短炮。瞄准,喀嚓。瞄准,喀嚓。当然在这场战役中,没有什么人牺牲。那些被构图被取景的画面人物甚至都懒得抛个白眼。看来他们早已习惯洗澡时被人参观。

离开晨浴台后继续在恒河上漫游。到了前一天看火葬的地方。身在水面,是与观景全相反的视角。清楚看到这一片的河水已被尸灰染成黑色。

恒河水面状况不断。突然听到不远处扑通一声,眼角余光扫到水面上飞起一条大鱼,瞬即落下。船夫笑着说,你今天真走运,那是恒河河豚,很少能见到。刚才那只巧克力色的是小河豚,大河豚是灰色,能长到两米。正说着,那只调皮的小河豚又从另一处水面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虹。

回房间收拾背包,准备出发去下一个目的地加尔各答。日上三竿,客房内大多住客都已醒来。主动和那个中国人打招呼。是一个台湾女孩,已在瓦拉纳西住满一月,正学习印度舞蹈。

临别时,她送我一只黄橙橙的橘子。并用好听的台湾普通话叮嘱,路上一定要多多地补充维他命哦。

水果不大,却是旅途中的珍贵纪念,让我从心底有种温暖。

最后一次走在恒河岸边。

印度人沐浴之后会从背包中取出一个容器,往里面灌着从恒河舀上来的圣水。他们要把这一壶恒河之水带回千里之外的家乡。用它点洒沐浴,祭天拜地。

无论那水中有多少细菌,多少唾液,多少骨灰,在印度人看来,那圣洁河水都是信仰,会给他们带来无穷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