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九四年:南京片断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九四年:南京片断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一个冬天

南京与阿尔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阿尔存在于有关凡高的书籍之中。这之前,在九十年代初,它对我而言只是文字而不是话语。直到九四年那个冬天,丁寅买下了一本重庆出版社出版的印刷和纸张都极不好的凡高画册,把它带到了西苑咖啡吧。当丁寅对我翻开画册,说出阿尔这个很虚幻的名词之后,它就成为了这段时间里的一个说得最多的话题了。可以说,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在南京,在汉口路天津路青岛路空间里,它被我们谈论过相当的一段时间。它是我在南京那段时间里,两个人在茶馆咖啡馆里谈论最多的话题。有时要谈论一小时或更多的时间之后再接着谈论其它的事情,有时谈论了其它的事情之后再接着谈论它。也有许多的日子里,谈论一整天的话中间,只会偶尔一两句有关凡高的话。但是,它总是被不断地谈论着。它对我而言,是那段时间里的一个话语在场。谈论它的场所是在青岛路的西苑咖啡吧或是天津路的天水雅集。老刀牌香烟、茶、啤酒,两个人间的永无休止的谈话。以及周围同是喝茶人的低语与嘈杂。现在,这两个地方,作为一个曾经的场所(场景),它对时间的涉及就有了一种多样的可能性,一如一座抽空的剧院,它的灯光已暗,事件已远,但是它的遗留的信息正充满着剧场的黑暗与空旷。只有黑暗来临,才能进入它的虚拟的内部,此时,我用接近叙事(非抒情)的呓语,从非真中摆脱出来,我说:“我的脚曾经疼痛过”,同是一种记忆中的事物,一只脚它来得是那么相关而切近,这是从黑暗中唤起的关于具体真的幻觉。那些日子里我有脚的疼痛无以复加。还可以叙述得更加具体:冬天,在四楼最东边的阳台上抽烟,那是一盒老刀牌香烟(有时是红梅牌香烟),抽出一支,“啪――”点燃,深抽一口烟。然后,把衣领竖得更高一些,在寒冷中想象,明天是一个怎么样的天气,是一个怎么样的日子。还可以叙述得更加微观:一支(一朵)红色的玫瑰花,在寒冷中插在一个广口玻璃瓶中。一缕丝线般清冷的馨香被更加细小地呼吸着。但是,这样叙述又来得太过于节制、缓慢。到最后,我被这种叙述推动着,滑向更加黑暗的深处(最深处?):失去视觉。被虚无引导。在谈论这些真实的事件的过程中,总是会不经意地插入谈论凡高的绘画与他的那个对我来说非常虚幻的阿尔的地方。谈到那里的混合着泥土的在融化中的雪。谈论黑暗中饥饿与。谈论高更来时的两人的冲突。吊桥。乌鸦。麦地。

九四年的冬天,一出屋就感到严寒的裹挟,在汉口路与天津路的十字路口,站上一会,就会有一边的脸迅速地冰冷下去。近在咫尺的鼓楼与中山路、广州路、北京路、山西路,都不是我想去的地方。我只是一直在天水雅集或西苑呆着,忍受着别人的牌局与长谈,渐渐地练习虚无。继续用骄情的口吻谈论深冬或初秋的阿尔。

这一整个冬天,我的前面基本上都摆着一盒徐州出品的老刀牌香烟。有时我会感到自己内心存在着的羞耻。当茶馆里的服务员表演着茶艺时,而又在这时谈到阿尔的凡高时,我的内心一直蛰伏着的羞耻感就苏醒了。现在返回到阿尔这个虚无的地址,它原是凡高的一个绘画处所,雪野,寒冷,色彩,饥饿,它早已经远离了现今的时间,它的时间是过去的时间,它的黑暗也是过去的黑暗。现在它仅是从口腔里冲出的一股气体所携带出的音节。阿尔。如果试着在一个冬日的室外说出它,在哈出的白色水汽中夹杂着这个音节。而在这个冬日,我正为了一处住所而奔忙。这时的说出不具备任何的诗意,更是离虚无遥遥无期。张大嘴巴的发音,对词语的敏感也因此而降低了许多。因此,迄今为止,很少说起它,说起这个词,是对的。它已经越来越不适合我来说,我的说的声音中参杂了太多的杂质。我的说话的声音中至少还欠缺着寒冷的品质,也缺乏着饥饿的品质。我曾在年轻的时候,热血在体内翻滚的时候,说起过它。而现在,当我能够体验寒冷品质的时候,我已经再也不敢去轻易地说起它。当我再向这个远方的时间深处的名词看过去时,我确是看到了虚无。我对它的默读,只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而后,再返回到谈论凡高、谈论阿尔的处所。现在以为,这种无休止的谈论带有许多不真实的成份。它把天水雅集与西苑两个真实处所及两个真实的人带向了虚幻的方向。直到我离开南京。

罗辑绘画的两个小截面

在南京的那两年里,我与楚尘一直被罗辑的许多画给吸引住。从他的钢笔画开始,继而是油画、丙烯画。从他的《手术刀》之后,是他的解构,他《世像系列》的政治文化波普。我俩时常从底下一级一级地上到他的画室里,看了他的画之后又一级一级地从他的画室下来。下来的时候,两人常要议论他的新画。有一幅丙烯画,《世像系列》中的一幅,近距离地看这幅画,看到了他的蓝色的丙烯颜料从画面上稍稍地凸起,流畅而扭曲的线条把平面分出许多个空间,被俗世抽空了的人反过来抽空着俗世。奔跑的人在现代的物象里无目的地向前或者回环地狂奔着。但他们总是被无边的物质阻隔着。若干个人面扁平地贴在俗世深处。一切都被浅蓝色的线条纠缠着,人性也被抽空之后扁平地涂抹在俗世之中。这既是一支物象的颂歌,更是一次文明的异音与批判。这之间,罗辑的长发又长长了然后又剪短了,直到我五年后重返南京时他已经理了个寸头。在南京的这两年之间,我们反复地往返于他的画室,反复地看他的《手术刀系列》、《世像系列》、《图章系列》。

两年之后,我即将离开南京,我、楚尘、张蜀梅,三人一起到罗辑的家里吃饭喝酒,罗辑罗隶两兄弟在喝酒的时候就不再谈平时谈得最多的绘画,只谈南京,只谈朋友。那次张蜀梅说得最多,罗辑其次,罗隶说得少,还有楚尘也说得不多,我说得也不多却喝得最多。喝完了酒之后,罗辑拿出了另一幅画送给我。这是一九九五年底,在他的广州路的住房里,他在他的有点昏暗的画室里拿出了这幅水粉画给我。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之后是十年。十一年。十二年。他送给我这幅画到如今已经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他的这幅画一直被我收藏着。

这是一幅由许多个部分构成的绘画。画面上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框,两个框,三个框,还有一个悬挂着的蜘蛛。我有几次看这幅画的时候。有时看这其中的一个女人。有时看其中的这个男人。有时看这一个框、两个框、三个框的穿插。有时单看那只悬挂下来的几乎游离于一切事物的孤独的蜘蛛。它背对着男人、女人,背对着构成整个画面的事物,在往下延伸的过程中突然地停住。或许再过一会,它就要返身重新往上。如果它真的返回身来重新往上,那么,它就会很快地被原来堆栈着的那些事物吞没。视线离开它之后,我有时首先会把目光停留在男人的脸上。我相信,这是罗辑从世像里抽离出来的一个面孔,能感觉到世像离开他的过程,缓慢的,不可抗拒的,孤独与迷惘一起来到他的脸上。在另一面,女人被一些事物洞穿并遮蔽。罗辑把许多种颜色献给了女人。并在女人的臀部按上了一只眼睛。女人肉体的感知远在男人之上,有时候,女人把所有的眼睛都安放在肉体上,用它来感知气候,感知时间,感知容颜,感知男人的气息。当我把眼睛的位置与画面拉远,我会再次看到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框,两个框,三个框,还有一个悬挂着的蜘蛛。这时,我的视觉还原到了原初的状态。当我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这时的我,有如身处罗辑绘画里的世像世界之中,在这之中,我偶尔还会想到画中男人脸上的缝合的伤疤。这更加证实了这张脸来自世像深处的可能。

罗辑。一个身居南京的画家,一个画世像的高手。

这幅画,现在已有点发黄。

作者简介:

马叙,跨文体写作者。文字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著有诗集《倾斜》,小说集《别人的生活》、《伪生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