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腺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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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一个废弃的房子里遇到珍妮特。她是一个木偶，颜色看起来有点儿旧了，上面粘了一层厚厚的灰，但看得出来做工很精细。当我正在心里估摸着她是否能卖个好价钱时，她僵直地伸了伸手臂，朝我扯了下嘴角。
“你好。”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难道，她是盖拉蒂？
希腊神话里的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以他精妙的技艺雕刻出一尊少女，取名盖拉蒂。他视她为最爱，倾尽心血，终于感动神灵——雕像少女化为真人。
而在一百多年前，兰斯教授曾创造出一个木偶，亦称她为盖拉蒂。但她并非普通的木偶，在坚硬的木头下，她有思维，亦有喜怒哀乐。她就像神话里的盖拉蒂，原本只是一尊静物，却被额外赋予生命与情感。据说成功的样本只有一个，曾有人开天价购买，而兰斯教授不屑一顾。但不知为何，兰斯教授后来将木偶直接送人，分文未取。
我按捺不住兴奋，问：“你是——盖拉蒂？”
她点点头，又摇头，很认真地纠正我：“我有名字。我叫珍妮特，因为莉莉丝小姐喜欢叫我珍妮特。”
虽然在当时珍妮特是一个传奇，但她也只是一种程序、一个笨蛋——绝对服从命令，并且没心没肺的笨蛋。所以，虽然我正微笑地看着眼前满身灰尘的珍妮特，但我内心是不屑的，她只不过是一块木头，一块会说话的木头。
珍妮特当然不知道我内心的想法，她开始一字一句地跟我描述她过去的生活。珍妮特说：“那时我还跟莉莉丝小姐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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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珍妮特，因为莉莉丝小姐喜欢叫我珍妮特。
在莉莉丝小姐六岁的时候，我被兰斯教授送去她家，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她常穿一件粉红色带白色蕾丝的百褶裙，有着海藻一样微微卷曲的黑色长发，脸色苍白，目中无神。莉莉丝小姐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上装着一副硬邦邦的假肢，所以别人看到她时总会皱起眉头，然后开始窃窃私语。
我并不觉得那副假肢有什么不好，因为我的全身都同它一样硬邦邦的。每当莉莉丝小姐要走路的时候，我必须扶着她。但她总是拒绝，总是推开我试图用假肢行走。
“让我自己走吧，珍妮特！爸爸说多练练走路，我就能跟其他的小朋友一块儿玩，一样去学校上学了！”莉莉丝小姐说这句话时眼睛里闪着光，神情坚定。
后来，莉莉丝小姐终于如愿以偿地去学校上学。而第一天放学回家后，莉莉丝小姐的嘴角却没有笑容。她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了，莉莉丝小姐？”我疑惑地问。
“珍妮特，你说残疾是不是我的错？为什么他们都叫我瘸子，不和我玩，还骂我怪物？”说到这里，莉莉丝小姐开始低声抽泣。
我满脸真诚地说：“莉莉丝小姐，其实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像怪物。你是世界上最完美无缺的人。那些嘲笑你的人，他们懂什么？”
我渐渐发现，莉莉丝小姐每天回家后不是闷闷不乐就是低声抽泣，就连眼中的光彩也逐渐消失了。
“莉莉丝小姐，你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我难过……”莉莉丝小姐抬起头，用微红的眼睛看着我。
“那么眼泪是什么味道呢？”我又问。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咸的吧！我记得爸爸说过，眼泪流出来就会变成盐。这是为了把内心的苦闷化成盐释放掉，然后人就会开心起来。”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哭过。莉莉丝小姐，你说……我究竟会不会哭？”我怅然若失道。
“或许你可以问问兰斯教授，他是你的造物主。”
……
十八岁的莉莉丝小姐开始经常感到疼痛，因为身体的免疫系统被其他疾病削弱。她感染了“菌藓”，那是一种会在人类皮肤上留下疤痕的病菌。从那以后，莉莉丝小姐终日用脂粉遮盖布满脸颊的斑点。我时常能在她的眼角或脸颊找到几点亮晶晶的东西，或许这就是莉莉丝小姐所说的盐。可是我再也没有看到她开心过，哪怕一丁点儿。
我开始讨厌盐这种东西，它不仅不能让莉莉丝小姐开心，反而使她愈加悲伤，或许盐不是一种好东西。可是我想不到，在两年后，我竟然渴望眼角能有那亮晶晶的东西出现。
二十岁的莉莉丝小姐身上常常缠满了纱布，脸上深深浅浅地布满了各种疤痕。莉莉丝小姐常说自己是丑陋不堪的，但我依然觉得她是好看的。直到有天莉莉丝小姐哭着冲进房间，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伤心。她哽咽道：“我一直以为他是喜欢我的……”泪水沾湿了她的脸庞，“可我现在才发现，他对我只有怜悯……所有人对我都只有那种感情！”
“他懂什么呢？莉莉丝小姐，你是完美无缺的！”原来我所看到的美丽并不是被所有人看到。
“不光是他，没有一个人能忍受和我待在一起！我只有你一个……珍妮特！整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不要离开我好不好……”莉莉丝小姐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我感到体内的芯片在逐渐升温，这真是太奇怪了。
莉莉丝小姐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开始无法站立了。
那是一个天色昏暗的下午，空气中没有一丝生机。莉莉丝小姐坐在轮椅上，缓缓地吐出几个字：“也许死亡是最好的选择。”
我听不懂，我的程序里没有“死亡”这个词。于是我很困惑地问：“莉莉丝小姐，什么是死亡呢？”
“一种永远的解脱……”
“那么，是不是你死了，我就将永远无法见到你？”
“嗯……”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窗外那棵梧桐。她曾经告诉过我，那是她最喜欢的树。
人类为什么总会有这么多复杂的情感呢？我很困惑，莫名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体内的芯片忽冷忽热，我怀疑自己就要坏掉了。
“别为我难过，珍妮特。结束这生活，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伤心。”
“我是一个木偶，”我回答，“我感受不到难过。”
两天后，莉莉丝小姐死了。她结束了自己备受煎熬的生命。我在她的脸上并没有发现那晶体。或许正如她所说——她解脱了。我把她葬在那棵她最爱的梧桐树下。
3
我从来就不是个仁慈的人。珍妮特是个难得一见的木偶，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但我却犹豫了……
珍妮特带我来到那棵梧桐树旁。这儿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整齐地刻着：
莉莉丝
2023-2043
永远安息
珍妮特望着莉莉丝小姐的墓碑沉默了许久，突然抬头对我说：“你想卖掉我是吗？我知道！”
“我只是……想替你找个和莉莉丝小姐一家一样好的人家。”我极力掩饰着心虚。
“我答应过莉莉丝小姐，永远不会离开她！”珍妮特突然激动地说。
“莉莉丝小姐已经死了。”
珍妮特终于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望着我。
“但——如果你答应我一个请求，我愿意背弃对她的誓言跟你走。”
珍妮特的回答让我很是惊讶。我以为她会更加坚持，却没料到她还懂得跟我谈条件。
“我想哭。莉莉丝小姐死后，我一直想哭。可我是木偶，我哭不出来。你能让我哭吗？”珍妮特的要求简直令人匪夷所思，我没有半点儿把握。可是为了稳住她，我还是回答：“没问题，我让空间修理站给你做点儿改造。”
改造后的珍妮特拥有了泪腺和排泪管，我不知道这样的改造是否有效。她一百年里都想着要哭出来，我突然为她难过起来。
和人类的野心相比，她的要求是多么简单、多么渺小啊！我们想跨过大海，于是我们跨过了；我们想飞，于是我们飞起来了；我们想奔向外星球，于是我们去到了星空……可是珍妮特想要的只是为死去的莉莉丝小姐痛哭一场。她等待了一百年，同意再一次出售自己，仅仅是为了几滴泪水。
这个交易太不值了。
珍妮特愣愣地望着前面的梧桐树，然后对我说：“我感受到了痛苦，可我哭不出来……我错了，不该产生高于自己身份的想法和希望。莉莉丝小姐过去说，眼泪来自心灵和灵魂。可我是个木偶，我没有心，也没有灵魂，所以我哭不出来，有了你给的泪腺和排泪管也不行。我很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她停住话头，转身面对我，“现在我可以跟你走了。”
我没有带走珍妮特，而是拔下了她的发条，把她和莉莉丝小姐葬在一起。
当我最后一眼看珍妮特的时候，几滴晶莹剔透的液体缓缓爬过她的脸颊，像钻石一般，闪着永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