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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黑河 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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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以前,城北的黑河大桥就是我们一家人常去的地方。下午吃过饭以后,踏着黄昏的夕阳,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近大桥,这条不知从何而来又向何而去的大河就实实在在地被我们踩在了脚下。那张父母至今还保存的洋溢着幸福的老照片里定格了一家人的身影,也定格了脚下干涸的河床,身后已没有了夕阳,身边的红柳仰着红穗子直指苍穹,周边的暮色沉浸在亘古的苍茫里。

十多年以后,城北的黑河大桥依然。只是,全家人各自奔忙,只有我一个人静静站立在桥头。并不宽阔的河道里,漫漫秋水迎着圆圆的落日软软流淌,落日一点点下沉,长长的河水就跟随着一步步流淌。暮色渐渐逼近,那一幕老照片里的亘古苍茫又浮现出来的时候,我的内心竟起伏不平,望着这干瘦的微波细流,我的眼前却是一片滔天的洪波巨浪……

相传,上古时候,古老的羌人悠然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再后来,也就是治水英雄大禹生活的那个年代,天下洪水泛滥成灾,民不聊生。祁连山下也一样,洪水四溢,波浪翻滚。于是大禹跋山涉水,察遍九州地形,左手拿规、右手握矩,风尘仆仆地来到祁连山下黑河流域治水,他还没有来得及欣赏祁连山皑皑白雪、合黎苍葱古木,就静静站立在黑水河畔的制高点,怅望凶波恶浪,恣意横流,四野高坡上苦苦挣扎的难民双膝跪地,两掌合一,祈求上苍,踌躇满怀的神情赫然印刻在了他清癯的脸上。一路走下去,先劈开山丹的龙首山,但水溢到了合黎山还是四处流淌,无法前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大禹循规蹈矩,匆匆顺流而下,又劈开合黎山,河水咆哮西去,终于,使水流畅通无阻,《尚书》中记载:“禹导弱水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滔滔流水一路向西直奔古时称流沙的居延海。在这传说之后的五千年漫长岁月里,黑河流域神秘恒荒、幽远丰富、浩壮多彩的历史画卷就跟随三千弱水的波涛洪流奔腾而来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功绩泽被了黑河流域世世代代的百姓,广袤荒垠的青葱草木,悠然缥缈的飞禽走兽,西风流云、朝霞残阳久久驻足回望,陶醉于此,千秋百代不曾眨眼。如果说祁连山是河西人的父亲,那么黑河水就是河西人的母亲,巍巍祁连,浩浩黑河,哺育一代代的儿女,延续一代代的血脉。乌孙、大月氏、匈奴、突厥、吐谷浑、吐蕃、回鹘、党项、蒙古,这些已经远逝飘零的民族,曾经挥舞着胜利的猎猎狼旗,跃马疆场,往来驰骋,垂涎于这苍茫大地雄浑俊美的颜色,铁蹄过处,草木啾然。我想,他们除了狠劲吸吮牛羊的殷殷鲜血,或许可能就是肆无忌惮排山倒海地以天为盖以地当床恣意妄为地繁衍生息,膘肥体壮的牛马,桀骜十足,野性勃勃,在娇艳炎炎的烈日下,空旷的草地上憋足了劲歇斯底里地、嘶鸣。湛蓝的天宇,苍寒的山岳,幽古的黑河,依然静穆在洪荒的岁月里,任时间随意流逝,任天地岑然枯寂。

如今,这些民族随着华夏农耕文明的延伸黯淡地谢幕了,在历史的烟尘灰烬里,乌孙、大月氏、匈奴、突厥、吐谷浑、吐蕃、回鹘、党项、蒙古,就像罗布泊一样,仅成了一个个史书上的陈旧名词,一个个抽象的空壳概念。一座座废墟,一个个遗址,孤独而又冷清地站立在西风残阳中瑟缩发抖,它们似乎还想诉说点什么,似乎又欲言而止,最后,也只是低低垂着披散的头发咻咻地叹息,发出旷世的幽怨,游离着隔世的荒凉诗意,恍惚中胡笳凄怨声声,琵琶苍凉铮铮……

山,还是祁连山,河,还是黑河,天空,依然湛蓝。

可,我们缺失了什么?我一脸茫然。

千年无语。

千百年后,望着随沉沉日暮西流而去的瘦弱的黑河,回想着曾经的曾经,有史以来的黑河,成了泛黄的史书中已然模糊不清的记忆,但我还是清晰地记着这样几个不为人熟悉的人的名字,和他们所做的一些事情。

明代庞尚鹏曾多次向朝廷提出:对黑河要加以保护,黑河有林才有雨,有雨好积雪,赖积雪之水,资灌溉之利。可那罪恶滔天的清代川陕总督年羹尧,在追剿罗卜藏丹增时,为赶出祁连山深处的叛军,下令放火烧山,黑河上游原始森林、草原惨遭灭顶之灾!从那时起,黑河就像一头伤痕累累喜怒无常的野兽,水流时而呼啸狂奔下山,席卷无数的良田,时而踪影全无,只留下干渴河床上将死未死的鱼痛苦,虽然后来年羹尧在黑河流域大搞均水,但这些微不足道的做法又能挽回什么?之后,清将岳钟琪征讨谢尔苏部番族时,在桌子山、木茂山,又以惨绝寰宇的纵火焚林,取得赫赫战功,留下遗荒千古寸草不生的祁连山在身后默默哭泣。为此,甘肃提督苏宁阿曾撰《八宝山森林积雪说》,科学论证森林与水源的关系,并奏请嘉庆帝批准,用万斤生铁铸八宝山碑“圣旨:妄伐一树者斩”并派人入山护林,想以此保住黑河的命根子,救济苦难中的苍生黎庶。可苏宁阿刚死,八宝山森林又被奸商大量采伐,一幕幕悲剧重演。光绪年间,甘肃提督周达武为修府衙,派人在黑河口大量砍伐参天古木。民国时期,马步芳军队牧马无度,所到之处,草木为之一光,为修公路、营房破坏大黄山原始森林近40平方公里,部下韩起功在黑河上游大堵麻、小堵麻、大河口肆意砍伐破坏大片天然森林。焦土无言,天地有泪。如今,这些功臣或者罪人都已经随滔滔的河水作古,遍体鳞伤的黑河静静承受着刀削斧砍的这一切。我,除了钻心彻骨的疼痛,还能说什么?

历史永远向前的脚步一刻都没有停留过。沿黑河一路走来,遥远蛮荒异族的单于和阏氏的身影荡然无存,叱咤风云的张骞、霍去病、赵冲国、沮渠蒙逊、左宗棠早就灰飞烟灭,北固城、黑水国、骆驼城、黑山城已将千古文明长埋黄沙戈壁之下。或许,出现在海市蜃楼里美丽的楼兰古国在向它们招手。那么,现在由谁来见证这一切呢?天穹满眼的苍凉与静穆,穿透四起的狼烟,苦苦追寻,从祁连雪峰到古居延泽。是白雪熠熠荒寒了千年万载的祁连冰川?是读旧了滚滚岁月红尘的红柳丛?是饱经沧桑变幻轮回的沙枣林?是看穿了地老天荒痴心不改的芨芨草?还是千年屹立傲然荒漠的神树胡杨?还是眨着蓝莹莹眼睛的马莲花?还是在大漠中追寻丝绸之路旷古悠悠的骆驼?亦或是依旧朝着日落残阳软软流淌的黑河水?一串串问号,就像精光的合黎山上的石头,数之不尽,又看不清,它是来自秦汉烟尘还是唐宋风雨。可能,只是那刀光剑影、沙场枯骨、残陶断瓦、瀚海烈焰、戈壁秋风、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悄悄隐没了一切,覆盖了一切。

曾在一本书上读到,水文地质专家通过卫星航拍对古河道遗迹研究发现:史前,黑河曾是一条水量丰沛横流河西走廊、穿越巴丹吉林沙漠、漫过居延海三角洲、纵行蒙古高原、抵达呼伦贝尔盆地古河道、汇入黑龙江、倾注太平洋与黄河长江不相上下的外流河。惊叹于此,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改变着黑河的命运。也还就是在几百年前,受不了沙皇奴役折磨的十六万土尔扈特人,衣衫褴褛兴冲冲地从山水遥迢的伏尔加河畔来到水草丰美的居延海的时候,是碧波荡漾的黑河水,古韵参天的胡杨林唤起了这个民族的新生。可仅仅在几百年后,他们的后代却被狂风和荒沙迷离了眼睛。居延海在哭泣,土尔扈特男人不再俊朗,女人不再憨笑,黑河水不再一路欢歌、奔腾不息流注到他们的家园,飞鸟绝迹,干涸、枯竭、死亡的脚步越来越近。千万年不倒的胡杨带着梦想倒下了倔强的身躯,风沙一路刮到北京。历史又像古老少数民族图腾里的谶语重演,一个土尔扈特很老的族长穿着隆重的祭神服装,双膝跪地,两掌合一,在满目荒凉的居延沙海边,怀揣着虔诚的灵魂,额头深深地埋在了黄沙里,祈求上苍。天地为之悲恸!此后,一路又一路的专家走进这片沉寂多年的土地,问天索地,寻根究源,尽力弥补前人的罪过。

我们的家园还会飞鸟翔集、云环水绕、蒹葭苍苍吗?古老的在风中摇曳着沧桑的甘州木塔喃喃自语,它仿佛从那大佛寺睡佛朦胧的睡眼中回到了芦苇飘漾的云水世界……

我,遥望远远逝去的黑河,也谦恭地双掌合一、闭目冥祷,用身上滚烫的血液作牺牲、心里呐喊的哀伤作祝语,深深地祭奠我的母亲河,长流万古。

选自线装书局《黑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