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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缘与地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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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华,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讲座教授,译有《小酒馆的悲歌》《海隅逐客》《约翰・厄戴克小说选集》,著有 《齐向译道行》《傅雷与他的世界》《桥畔闲眺》《打开一扇门》等。

书架上的书林林总总,有的书,略略涉猎,转瞬即忘,就像生命中的过客,旅程中在天涯海角偶遇的陌生人,匆匆打个照面,随即各散东西,那眼神,那笑靥,偶尔会在梦回时忽现脑际。有的书,是童年旧侣,少时窗友,随伴着我从总角之年,到青葱岁月,书中有我成长的痕迹。有的书,是学习过程中必须面对的课业,枯燥的,严肃的,晦涩难明,这些书,都是我的诤友,虽不苟言笑,却循循善诱,让我明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踏上知识的道路,没有快捷方式可言。有的书,是我的挚友知交,多年来相伴左右,不离不弃,追随着我生命轨迹的起伏而休戚与共。然而,更有些书,是我生命中的良伴,不同的时段中,陪我走过一程又一程风雨路。这些良伴,由初识到深交,经长年累月的培养,锲而不舍的坚持,最终成为常相厮守的心灵伴侣。

说起来,我的启蒙书,竟然是爸爸时常翻阅的《大戏考》。儿时生活在上海,两位哥哥上中学的时候,我还在读幼儿园,没有玩伴的日子,只好自己在家里到处摸索。茶几上那本又大又重的黑皮厚书,既然跟大人茶余饭后哼哼唧唧的京曲有关,内中想必大有乾坤。冬日午后寂寥,窗外初雪纷飞,把大书拿下,捧读起来,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我国民间传说与通俗历史演义那引人入胜的天地,再也不感孤独不知寂寞了。才七八岁的年龄,我认识了薛平贵、王宝钏、杨四郎……更熟悉了《捉放曹》、《打渔杀家》、《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此后,每逢爸爸或大哥兴起唱戏时,都会跟在后面瞎哼几句。

小时候,当然会看那年代最流行的儿童读物《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记忆中,安徒生那《卖火柴的女孩》和《人鱼公主》,令我久久不能释怀――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贫苦大众?为什么好人不得好报,费尽心力救了遇溺王子的美人鱼,最后竟然要黯然神伤,化为气泡,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长大了,才了解文学大师所描绘的,不正是世间常态么?尤其是从事了翻译工作之后,更发现译海无涯,译者呕心沥血的作品完成之后,往往无人珍视,淹没坊间,但是为了知识的传播、文化的交流,认真的译者仍像小小美人鱼一般长守海边,在朝暾夕照中,默默的付出,付出……

在台北读小学的时候,最喜爱的书是 《苦儿流浪记》。书中主角曲折离奇的身世,多姿多彩的经历使我深受感动,流浪儿遍尝艰辛时为他忧,苦尽甘来时替他喜。这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书中的种种情节,几乎可以倒背如流。当时,受到故事的吸引,初次领略小说的魅力,竟然跟两位小学同学,兴起文学创作的念头。三月春浓,学校入口处不远,姹紫嫣红,杜鹃盛放,春雨绵绵的时候,我们就躲在花丛下,听着雨打绿叶的淅沥声,悄悄寻章摘句,构思小说内容,一起沉醉在遥远缥缈的作家梦里。

在我们那个年代,经典名著如《三国》《水浒》、《西游记》《红楼梦》,差不多都是在十一二岁时涉猎的。这些名著中,《红楼梦》是至爱,长大后,才知道原来《红楼梦》是许多作家学者的“文学圣经”,甚至也是法国文学翻译家傅雷在为译作定调时经常参阅的宝典。《三国演义》是另一本百读不厌的书。记得当年大学毕业后出国读书,第一次离家远游,心情既忐忑又兴奋。爸妈虽不舍,但还是催促我早日上路,在父母心目中,上研究院的女儿跟上幼儿园的小娃没啥分别,总以为只有一切准备停当,及时送上飞机,方可确保万无一失。就这样,才8月底,我就懵懵懂懂到了9月才开学的美国圣路易华盛顿大学去报到。当天住进了研究生宿舍,偌大的古堡式建筑,楼分三层,并有地下室,当时环顾左右,渺无人迹。到了晚上,更觉静悄悄,孤清清,四周一片漆黑,令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从未离家的我,唯有强自镇静,把行李顶住门口,设法定下心来。谁知到了半夜,竟然狂风大作,雷雨滂沱,一阵又一阵闪电,照亮了窗外远处的树丛、近处的枝丫,乍看仿佛千万只面目狰狞的怪物,正竞相将魔掌插入窗框。惊慌失措中,忽然想起行囊中有一本《三国演义》,就如救命符一般,匆匆取出,急急打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卷首明代词人杨慎《临江仙》那充满智能的话语,一字字流入心坎。焦躁不安的情绪,霎时平伏下来。就这样,一页接一页,我手不释卷的读下去,忘了孑然一身,忘了独处异国,书中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奇诡雄浑,风云变幻,那区区窗外的雷雨,又算得了什么?未几,雨停,风止,我也在晨光熹微中,沉沉入睡了。

回首往昔,语文基础是中学时代在台北一女中打下的。不久,举家迁往香港,考进中文大学前身崇基学院念英文系,当时的教授很严,作业很多,因此看了不少经典名著,莎士比亚更读了一本又一本,有一回不知哪个同学发现了朱生豪的译作,使大家如获至宝,临考前纷纷传阅参照,信心大增。这时候初识翻译的妙处,并没有想到日后竟然会走上翻译之路。

名翻译家林文月教授曾经说过:“一本书最好的读者,就是它的译者。”这句话,唯有在亲身经历过之后,才深有体会。平时看书,哪怕看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其实并不是每字每句都看得明白,唯有着手翻译时,才须先吃透原文,待融会贯通了,再逐字逐句用另外一种文字表达出来。第一本翻译的小说,是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克勒丝的中篇 《小酒馆的悲歌》,这本书,初看时有点抗拒,认为书中的三位主角不够俊美,他们之间的三角关系不够浪漫。谁知道硬着头皮译下去时,却越来越发现个中妙处。作者在书里的陈述,对人性的复杂、爱情的奥秘,往往一针见血:“爱是两人之间的共同经验。但是说共同经验,事实上并不表示这是两个有关者相同的经验。其中一个是爱人者,一个是被爱着,两人来自不同的国度。被爱着通常只是一种导火线,激起爱人者心中蕴藏已久的爱意……”麦克勒丝的这番话,几乎可以涵盖形形的世间情,毛姆《人性的枷锁》中所描绘的激情,以及我日后翻译的 《海隅逐客》(康拉德原著)中所刻画的畸恋,都可说是上述主调的变奏曲。

《小酒馆的悲歌》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温哥华访学时翻译的。开始时,天色阴沉,冬雨连绵;译完后,春暖花开,遍地芳菲,而我对原著的感觉,也慢慢演变――从冷到暖,从抗拒到喜爱。原来,欣赏一本作品,正如结交一个对象,有的一见钟情,有的却需要朝夕相对,渐生情愫的。

1979年远赴巴黎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论文的题目是以傅雷的译作为例,讨论巴尔扎克在中国的流传情况。巴尔扎克是法国文坛巨擘,毕生写出九十多部著作,合称《人间喜剧》。巴氏的作品,译成中文的很多,但是以译笔翔实、行文精炼而论,傅雷的译作可说是佼佼者。傅雷所译的巴尔扎克作品共十五部之多,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有《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贝姨》《幻灭三部曲》等,在国内流传甚广。那年赴法进修时,在巴尔扎克纪念馆中,看到翻译成各国文字的巴氏作品,而独缺中文译本,于是就把傅译《高老头》送赠馆藏。此后,这个坐落于巴黎第16区巴汐(Passi)雷诺街47号的巴尔扎克故居,就成为我经常造访之地了。

巴尔扎克故居是一栋朴实无华的建筑,楼分两层,入口处位于二楼,走下楼梯,设有后门,可通到另一条街上,当年巴氏卜居在此,据说就是为了便于债主上门时可立即从后门逃之夭夭。纪念馆相当清静,访客稀落。不知有多少回 ,懒洋洋的下午,独自一人在馆中消磨。当年作家写作时日以继夜殚精竭虑,唯有靠咖啡提神,那闻名遐迩的咖啡壶,宛然在目;作家完成一部作品后,意气扬扬行走贵妇沙龙,那赖以炫耀的镶宝手杖,陈列眼前,而梯间墙角,桌前椅侧,无处不在诉说着大文豪构建《人间喜剧》这座巍巍巨厦时的动人故事。时间仿佛停顿了,我在小楼中潜心研读巴尔扎克的旷世巨著,四壁满是百年前洋洋洒洒卷帙浩繁的原作,桌上摊开傅雷三十年前苦心孤诣翻译的成品,历年来收集所得的研究资料放置在侧,光阴宛如一条坚韧的长线,贯穿今昔,使此时此地与彼时彼地交融相连,恍惚中,窗外日影西斜,人声渐远,一时但觉心神俱醉,沉浸于书香之中,不知身在何处了。就这样,通过对巴尔扎克原著的研习,我领悟了傅雷译作的精妙之处;通过傅雷译文的细读,我进一步了解了19世纪现实主义大师的用心所在。

巴尔扎克当年从外省来到巴黎攻读法律,课余常在索邦大学附近的卢森堡公园漫步,为寻思出路而独自徘徊;《高老头》书中的主角拉斯蒂涅克内心历经交战,也在卢森堡公园中因听好友皮安训一席话而决定何去何从;一个世纪之后,有一位年轻学子从东方越洋而来,刚抵达的第二天就来到卢森堡公园游览,数年后,学成返国,经前后三次一改再改,完成了《高老头》的翻译。数十年后,我追寻翻译大家的足迹来到巴黎索邦,课后不时在卢森堡公园中流连,早春花开缤纷,晚秋叶落满径,春去秋来中,终于把论文复杂的脉络理出个头绪来。

白先勇说过,文学创作往往有地缘,某个作家写某个地方特别传神。其实,文学翻译,甚至读书研究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年研习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以及细赏傅译巴氏的各种名著,乃至于日后翻译及译注《傅雷家书》,冥冥之中似乎都有一线相连。

环顾书架,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架上的书都是历年来搜集所得。每一册特别的书,都使我联想起一段特别的经历,从上海到台北,从台北到香港,而后到美国、加拿大,乃至巴黎。书架上没有秘密,只有点点滴滴生命的插曲。其实,书缘,地缘,都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