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眼神写人生,诗情焐热渐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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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全身只有眼睛会动、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渐冻人”，曾被医生断言活不过5年，但在妻子爱的坚守下，不仅完成8年生命赛跑，更找到了自己黑暗中的阳光。4年来，病床上的汪建华用独特的眼球转动交流法，完成了近4万字的自传体励志作品《把心焐热―一个“渐冻人”的生命日记》。
一个不能吃饭，不能说话，没有表情，全身肌肉萎缩，所有器官都被“冻”住的人，是如何写出这4万多字的？
风剪荷叶摇珠落，
我们俩是一条命
2012年国庆节，杭州武警医院的一间病房里，一场别样的婚礼正在上演：新娘汪璐为了让父亲汪建华亲眼看到自己最幸福的时刻，她决定在病房里出嫁。而父亲汪建华已经在病床上躺了8个年头……
一夜未眠的汪建华万分激动却无法表达，妻子吴梅丽一手举着拼音板，一手拿着手机问：“你想说的是‘高兴’对吗？”仰面躺在病床上的汪建华上下转动了一下眼球。妻子笑了：“他说‘高兴’！璐璐结婚，他高兴！”说着，吴梅丽的眼角涌出了泪水，汪璐更是哭得泣不成声……在场的人们纷纷落泪，婚礼开始后，一首由汪建华填词的歌曲悄悄响起，那是他献给女儿的心声：桂花清香，挥笔孤山红透，话钱塘情缘，南峰相拥，北岳私语……
汪建华的人生在50岁之前全是春天。他怎么也没想到，病魔会在他乐知天命时降临。2005年的一天，下班回家的汪建华掏出钥匙，手突然一软，右手虎口肌肉居然塌陷了，拇指和食指也不听使唤……钥匙“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的心也跌入深渊……
他想起因患上“运动神经元疾病”而早早离去的父亲，不禁害怕起来。“我是当过兵的人，难道还怕死？”汪建华暗自给自己鼓劲。他瞒着妻子吴梅丽偷偷去杭州几家医院问诊，均无定论。沉重的精神包袱让他陷入胡乱的猜想：万一自己病了，妻子怎么办？
汪建华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吴梅丽在杭州市海关工作，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年轻时的汪建华曾就读于杭州第十一中学，毕业后参军，在部队里担任修理厂的厂长助理，兼任文艺演出队队长。高大帅气的他在部队里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文艺兵，没有他不会的―小提琴、手风琴、钢琴、口琴……几乎所有吹拉弹奏的乐器他都能露一手。
他还喜欢作诗，成家后身在部队回不了家，他就用诗歌写成情书，寄给在老家的吴梅丽。汪建华的才华让吴梅丽发自内心地爱慕、崇拜丈夫。婚后一段时间，两人分居两地，彼此之间的感情却有增无减。
随着女儿汪璐的出生，汪建华也转业到浙江省邮电建设公司工作。在妻子吴梅丽眼里，汪建华堪称模范丈夫，在家里做饭烧菜，家务事抢着做。结婚20多年，夫妻俩从没红过脸。
两人曾有过一个幸福的约定：“等我们退休了，就一起牵手去看世界，去美国的夏威夷看冬日的太阳。”患病后，汪建华在日记中这样记录对这份约定的向往：“为了这个约定，我铆足力气想使自己的身体出现奇迹，虽然这很幼稚，但在这档口，失望、恐惧以及无奈其实早已经占据了我的生活，我已经无法平衡自己的心灵，也已经扛不住了。”
2006年5月初，汪建华的右腿开始出现萎缩，他咬着牙独自承担病痛。没多久，整个右手臂都麻了、莫名其妙地摔跤、熟睡中突然被憋醒，他不得不向妻子说出实情。吴梅丽既心疼又责备，马上带他去上海华山医院问诊。
10月6日，上海华山医院确诊汪建华患上了运动神经元疾病，俗称“渐冻人”，属于目前无法治愈的医学难题。汪建华的肌肉将会逐渐萎缩，并逐渐丧失说话能力甚至呼吸能力，直至死亡。医生断言汪建华活不过5年。
得知检查结果，汪建华没有绝望，他甚至乐观地写了一首小诗：秋风飞叶一夜吹，沪上一行魂魄碎。老天不负落难子，扬鞭策马送吾归。重病又如何？汪建华依然希望能创造奇迹，从死神手上回到人间。
而医生的话却让吴梅丽如遭雷击。她心一横：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把丈夫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为了更好地照顾丈夫，吴梅丽办了提前退休手续，离开了待遇优厚的海关岗位。随着汪建华病情一步步恶化，吴梅丽跟女儿商量：“要不，我们把市区的房子卖了吧？”得知她要卖房，亲戚朋友纷纷反对：“卖了房子，你们母女俩住哪儿？”“建华这个病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每天四五千地砸钱，你再卖了房，人财两空怎么办？”
“可如果他不在了，我留着房子又有什么用？”吴梅丽说，“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就不能放弃也不会放弃！”就这样，吴梅丽以68万的低价卖掉了市中心的房子。
小舟一叶装喜去，
眼球“写”就当初梦
2007年1月初，汪建华因呼吸困难被送进浙江省中医院，很快，他就丧失了说话功能。病床上，汪建华留下了几篇难得的手写日记。
1月24日：“我终于挺过来了，小鬼们没能把我带走……我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劫，真算命大。”
2月8日：“忘记了妻子的生日，感到有些内疚，明年一定要记住。”
7月5日：“明显感到吃饭越来越困难。家里人烧鸡给我吃，把鸡肉煮得很烂，凉拌豆腐、水波蛋、鱼圆等软性食物，也吃得很困难了，这是个很糟糕的征兆。”
2009年1月，汪建华发现唯一还能动的左手，已经无力抓任何东西，只能感到手指在微微颤抖，看来马上就要“牺牲”了。他突然想到：要是自己左手也不能动了，怎么跟妻子和女儿交流呢？这让他急得冒汗，赶紧用左手写字，把自己的担忧和急切告诉妻儿。
吴梅丽和汪璐苦思冥想之后，发现汪建华只能用眼睛来“说话”。但到底如何用眼睛表达呢？
女儿汪璐灵机一动，一般人都有拼音的基础，何不利用拼音板来让爸爸“写”？母女俩很快买来拼音图，然后分声母、韵母和标点三个部分，粘贴在一个大纸板上。汪璐还建议妈妈用手机同步拼写，以尽快找到爸爸所需要的字。
困难的是，这种方法使用起来速度慢，需要配合者有很好的耐性。一张拼音板上，写着23个声母，吴梅丽得挨个指一遍，每指一次，就看一眼丈夫。如果丈夫的眼球左右转动，那就是错了；如果丈夫的眼球上下转动，就是这个声母。24个韵母，也要这样挨个指一遍，直到丈夫第二次转动眼球。声母和韵母组合在一起，就可以拼出一个字了。
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汪建华保持着和妻子、女儿的沟通，而且，他想用这种方式和世界沟通。
2009年2月2日，汪建华正式开始了“写作”。
吴梅丽一手扶着拼音板，一手拿着手机……直到5分钟后，汪建华才拼出想表达的第一个字：风。
一个半小时过去，吴梅丽弓着身子扶着拼音板，额头上渗出了汗……
“风剪荷叶摇珠落，雨浸芭蕉听春响”，汪建华终于在病床上“写”出了第一句诗，这短短的14个字，包含了多少他难为人道的苦闷和挣扎！
从此，汪建华的创作达到了蓬勃状态。
他兴奋地写了一首诗《沾桥忆旧》：露凝担头远行寒，日挑乾坤生计难。他乡桥头接新婿，忠孝隽永爱琴缘。彩蛾翻飞东房暖，傲梅流香醉前山。文武通和家甚兴，满屋金辉高堂前。让妻子吴梅丽高兴的是，沾桥是她的故乡，这首诗描写了汪建华的丈人、丈母娘缔结良缘，大家庭兴旺的场景。更绝的是，汪建华将妻子全家人的姓名都隐含在了诗中。
由于汪建华接受了胃造瘘手术，每天只有靠着呼吸机、食管和尿管来维持生命。
每天清晨，吴梅丽5点就要起床，开始对重病丈夫一天的护理：针灸、吸痰，往丈夫胃管里推进食物。汪建华一般会在上午9点左右醒来，吴梅丽会第一时间走到他床边，告诉他昨晚睡得很好。接着，她给汪建华端水洗漱，再去厨房给他做早点。等丈夫吃完饭，吴梅丽也没歇着，继续陪汪建华说话聊天，给他解闷。
8年的陪护让吴梅丽这个曾经不懂一点护理知识的人，堪比专业护士。吸痰，换呼吸管、尿管，安插胃管，肢体训练、按摩……这些她不但都会，而且做得很专业。
不知道有多少次，汪建华躺在床上看到妻子靠着墙边睡了过去，一阵阵难受就会堵住他的心……他多想把妻子叫醒，让她坐下来休息会儿！可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干瞪着眼睛，胸口一阵阵疼痛，却无济于事……
汪建华虽然困于病榻，头脑却依然很活跃。在治疗、康复训练的同时，一首首或乐观、或静美的诗，为苦涩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情趣，也给妻女带去了无限的精神安慰。
他们独生女25岁生日时，汪建华写了一首名为《忆童趣》的诗：红衫黄毛俏脸庞，布偶半间枕天亮。学童娇巧常树名，春沐秋探展媚妆。逗雪飞花老松旁，山水情思有文章。浓墨轻提秀学识，水榭临风孕荷香。字里行间，无不流淌着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浓浓爱意。
2009年2月初，到处都是喜庆的过年气氛，妻子又劳碌了一天，汪建华写了一首《沾桥圆梦》：正月走亲戎装亮，蛮腰罗裙灶台忙。举眉相邀踏春去，轻摇诗赋已斜阳。忽闻寿翁唤酒香，三巡不胜语冗长。众询千里斟连理，何日彩舫摇新娘？这首诗描写了他当兵回乡探亲、去丈人家见到未来的妻子并相约出游的场景，以及丈人呼唤他喝酒，他却不胜酒力而醉酒，之后与丈人谈及嫁娶，表达娶妻的迫切心情。
3月中旬，初春的绿意在窗外崭露头角，汪建华不由得回忆起年少时和妻子在故乡沾桥采荸荠的美好情景，他又写了一首诗：少年五六踩泥塘，余散荸荠半篮装。手红脚赤芦花白，年年此时赶塘忙。可是，自己何时才能再和妻子去采年少时的荸荠呢？
俊骑踏花万里山，
浇灌生命显顽强
汪建华的进食功能虽然早已丧失，却无时无刻不梦想着当美食家。每当在大脑里想起一些美食，还是忍不住垂涎欲滴。他的嘴虽闲着，大脑里却天天给自己做些好菜“吃”。就连看到窗外落下的白雪，他也会想到超市冷柜里的“水晶肉”“鱼皮冻”，这些生病前喜欢的菜，现在只能在脑海中烹煮了。
但病痛还是不断地折磨着他。一次，在经历了一整夜的疼痛之后，汪建华又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当看到窗外一缕阳光，感受到呼吸机向肺部送来的徐徐空气，他感到非常舒服。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汪建华的呼吸有力了，大脑开窍了，心情也好多了。
看着病床上空的天花板，汪建华一次次穿越时间和空间，跨越沉重的身躯，奔赴遥远的国度。他幻想自己站在古堡里，对着众人发表演讲，大批美丽的词汇从嘴里迸出，流畅得没有丝毫停顿……
一首首激情澎湃的诗词从他的眼球里“写出”：“风晨暮雨涌桂潮，蟹肥酒浓伊人消”“宁愿冻雨浸深骨，还我诗醉赏秋高”“谁问昨夜笑几许，我踏五岳行云霄”……
吴梅丽说不清自己一天要在板上点多少回，对别人来说一个简单的汉字，她和汪建华至少要在板上经过3次确认。有时遇到不熟的拼音，她就用手机上的智能输入法来帮忙。
除了古诗词，汪建华还用深情隽永的语言来戏谑生活中的打击与磨难：“我自以为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反而异常平静，因为害怕是多余的。你可能会在鲜花丛中散步，在绿湖中游泳，总之，你会得到平静和美丽。”
“生这种病肯定会遇到许多磨难，但是也同样会得到尽心护理。让每一天清晨沁人心脾的空气溜些进来，在你的大脑周围起舞，我们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小风吹起，不少树叶开始飘落，已经有些寒意了，推开窗户能听到秋的声音，闻到秋的气息。我喜欢这个季节，他能给我创作灵感，也带来清新的空气。”
从2009年2月开始，汪建华陆续写下不少诗。2009年9月，汪建华决定写自传体小说了。因为字斟句酌，过去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写出的百字短文，现在却要几天才能完成。“……来到华灯初上的西湖边，闻到花草树木弥散开来的清香，和湖面上随着涟漪荡过来的一阵阵甜味，我总忍不住要做些深呼吸，似乎这样就能把所有郁闷与绝望的情绪释放出来，病痛也能得到缓解……”汪建华飞快地转动着眼球，回忆起了刚得病时的情形，吴梅丽则在一旁边念字母边记录下来。
“得了‘渐冻人’这种病，全家人都掉进了深渊，其痛无比、其苦无比。但精神没有沦丧，坚强仍像劲松般地挺拔着，我虽然笑不出来，但却喜在心头。”
“生病后才开始用夕阳、黄昏、秋色、枫叶来隐喻暮年人生，我似乎在病床上完成了谁也不愿意年老的心理调整，同时也把生命的长短真正移出大脑外面。没有了恐惧，可以爽快地让思想飞翔……”
2012年1月1日，天下起小雪，吴梅丽带着丈夫去公园里看梅花。汪建华高兴坏了，来到一丛梅花前，用力嗅了嗅，新鲜的空气通过呼吸机的压力泵压入他的肺里，他露出了舒心的笑……一旁的吴梅丽眼中流下欣慰的泪水，丈夫面对病魔的不屈精神，就如同这一剪寒梅，傲立在冰刀雪剑之中。
就这样，靠着妻子日复一日地点着拼音板，从2009年2月2日到2012年8月13日，在病床上躺了6年的汪建华凭着顽强的意志和丰富的想象力，用眼球“写”下了一部长达4万字的小说。“渐冻人写书”在国内并不算新鲜，但仅仅靠转动的眼球，就创作出诗词，汪建华还是世间第一人。
2013年初，汪建华的自传体小说《把心焐热―一个“渐冻人”的生命日记》由中国出版集团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
今年7月，记者在病房采访了汪建华的妻子吴梅丽。即将结束采访时，吴梅丽看着丈夫突然说，“曹记者，你等等，建华有话要和你说……”随即，吴梅丽拿出拼音板，汪建华用眼球吃力地“写”字，短短22个字，汪建华“写”了20多分钟：“希望国家能重视我这种疾病的患者，早日开发出药品。”记者坚信他美好的愿望，也将随着他第二本书的面世，一步步成为现实……
渐冻人的生命是非常脆弱的，但汪建华在脆弱中尽显顽强，在寻找生命真谛的过程中，点燃了自己的希望之光！
（感谢浙江省妇联、杭州市妇联对采访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