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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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班得瑞的众多音乐中，《森林之工歌》是我喜欢的一首。录音师去乡间田野、原始森林，录下了蛤蟆的呱呱、乡野的狗吠、林问的虫唱、此起彼伏的蛙鸣……这些天籁融合在轻快活泼的旋律中，让你置身在一个纯净的世界：清澈的小河、丰茂的绽放着缤纷小花的田野、寂静又热闹的树林、无数活泼可爱的小生灵――自然原本就是这样美好而富有诗意。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天籁之音中浸泡过的。这难忘的自然合唱，主唱是青蛙，当时常常觉得它聒噪恼人。

我的故乡是地球仪上看不到的苏州市张家港的李庄。门前，鱼池的水流向大河浜，大片的水田――环绕水田的就是船只往复的新沙河。

江南水乡，惊蛰一过，春雷响起，雨水丰沛。村子四周的小河里，就会有零星的蛙声传来。当油菜籽摊晒在砖场上、紫云英被堆进泥潭中、秧苗绿莹莹的时候，青蛙们就会在田野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合唱起来。到了六七月，满眼水汪汪的稻田，这是青蛙们的季节，特别在大雨之后，月亮朗照的夜晚，每个水乡人，都是枕着蛙声入眠的。

当时的农村，有晚饭后围聚在一起纳凉的习惯。总有二三十人，或坐或站，手里摇着芭蕉扇，拍打着大腿驱赶着嗡嗡叫的蚊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村庄安睡在水光月色中，四野里如潮的蛙鸣虫唱。回家的路上，小蛤蟆、小田鸡从脚边匆匆跳开。

夏天，每个早晨的曙光都是在蛙声、蛐蛐曲、蝉唱、鸡啼、狗吠中弥散开来的，乡间交响曲中，和着河边捣衣声那清晰有力的节拍。如果起早去小河边、稻田旁洗脸和刷牙时，顺便把鸡鸭放出来，它们会欢叫着在场地上、田埂边、毛豆丛里争抢着吃脚边跳来跳去的小田鸡。田野里，蛙声如潮，去自留地割韭菜、摘茄子，或掐南瓜花给猪吃，一路过去，大大小小的青蛙，扑通扑通密集连贯地跳进水田和小河里，以至多年后在影剧院看美国歌舞喜剧片《出水芙蓉》，当美丽的女孩们成排往泳池里跳时，我联想的居然是故乡青蛙往水里跳的情景。

儿时的水乡江南，青蛙真叫种类繁多。数量庞大的是身上有条纹的田鸡，主要生活在河边和水田。数量最多的当是一种褐色小田鸡，拇指大小、泥土色，最喜欢把半个身子埋在软泥里，我们称之为“狗屎田鸡”。墙角、水井边、稻草垛旁，满世界都是它的身影。河里的水草、水葫芦、菱角上，有和田鸡差不多大小的、名副其实的“青蛙”，整个背面都是墨绿色的，白色肚子上有金黄色斑点。它们从不爬到岸上，只是在水里游弋或在水草间跳跃。其他，我在割草和拉山芋藤时，经常看到一种嫩绿色的小蛙，叫“雨蛙”，喜欢攀援在植物的叶片上。在雨前和雨后，鼓着嘴巴，呱呱直叫。还有一种头呈三角形、身子极为细小、浅褐色的蛙类，最喜欢出没在南瓜藤问和毛豆地里。

夏天和初秋，毛豆地、山芋地、茭白丛、河边的“荷科”丛、水稻田，是田鸡们最佳的隐蔽和捕食场所。抓一只狗屎田鸡，捉两只螳螂，剥几条大皮虫，或者只要一块蘸点菜油的老棉絮绑在线上，一根一米多的竹竿，一个深深的网袋，就可以去钓田鸡了。狗屎田鸡给鸡鸭吃，大田鸡人吃，用来炒韭菜，或者炖螺丝，或者炒菜椒。小时候，从来不担心田鸡消失，学校也从不教导我们要爱护青蛙。那时的水乡，随便在河边一蹲，向四下一瞄，总能看到田鸡们，在水边、树桩旁、草丛中，用亮亮的眼睛看着你――你身子一动，它们就扑通扑通地跳进了清澈的小河里。

是什么时候和什么原因，使数量众多的青蛙开始在江南水乡销声匿迹的呢?尽管工作后我就没有再吃过青蛙，但在暑假，回到乡下，蛙声渐稀，钓鱼时，也难得见到青蛙。青蛙，随着工业污染、高效杀虫剂的广泛使用，开始在这片丰茂的土地上消失了。去年6月，我回老家，车子停靠在黄泥塘边，秧苗依然绿油油的，水稻田却静寂无声。我走过两条田埂，没有看见一只青蛙、一只大田鸡，连狗屎田鸡也没有。今年6月，我带学生去苏州张家港的双山岛――长江中的―个大沙洲，没有工厂，号称“世外桃源”。我沿着岛上的几条小河，慢慢走，仔细找，还是没有看见哪怕是一只田鸡。如此丰富、庞大的―个生物种群，说没有就没有了?一种隍恐和伤感从内心深处弥散开来。

我真的不想以后只是在音乐中听到那涛声般的蛙鸣。那是纯净的天籁呀!如果真的是那样，以后我对学生再讲“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时候，眼泪肯定会不由自主地悄悄挂上脸颊――而现在的学生们，肯定也不会知道甚至不懂我为什么会流泪。除了对往昔苏州的怀念，我会觉得我像是一个说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