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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西尔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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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在纽约参加晚餐会,”已故历史学家托尼・朱特在他的自传随笔《记忆小屋》中写道,“有人问我心目中美国最强大的三件宝物。我迅速回答:‘托马斯・杰斐逊、查克・贝里和《纽约书评》’。”

言犹在耳,纽约的摇滚巨星查克・贝里在3月18日以90岁高龄去世,两天后,罗伯特西尔弗斯(Robert Silvers),《纽约书评》的前掌门及在位时间最长的当家编辑,也去世了,享年87岁。

《纽约书评》是托尼・朱特从书斋走向公众,成长为全球左派公共知识分子的主要平台,他对《纽约书评》的评价很值得一读。他说,它是“纽约黄金时代的最后遗孤”:“今天我们有《伦敦书评》《布达佩斯书评》《雅典书评》,还有人提出要办《欧洲书评》甚至《犹太书评》,这不是偶然――每一本都是对书评鼻祖的致敬。然而每一本又都力有未逮。为什么呢?”

因为那些书评刊物再怎么努力,也还是会带着刊名所示的地域性气质,不是选书眼光褊狭,偏于地方性的趣味,就是文章过于反映某一类(通常是精英的)立场。《巴黎书评》胎死腹中,据朱特讲,是因为巴黎人怀疑出版商借机炒作自己的书。这怀疑很有道理,但也很巴黎。

只有《纽约书评》是世界性的,最好地寄托纽约的特质――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市。《纽约书评》得到了从读者到图书出版商,尤其是大学出版社的一致支持,出版商刊发付费广告,并没有人很书生气地认为商业在侵害思想。

浪迹四方的朱特最终落脚纽约,纽约大学提供了优厚的待遇,《纽约书评》给了他最好的公共表达平台。2003年,朱特正是在这本刊物上,发表了他公共知识分子生涯里影响最大也是最具争议的一篇文章――《以色列:选瘛贰V焯厮担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区事实上从文化到血统都高度混杂,不可能分离出一个单一的“犹太国”,不如想象一个两国共存的方案。文章引起了轩然大波,以巴两头都不讨好,西尔弗斯的办公室里堆积了如山的抗议信,他自己也提笔作评。人们都看到了,西尔弗斯,这位罗马尼亚犹太人和俄罗斯犹太人通婚的美国后裔,完全反对朱特的提议。

主持一份具有影响力的刊物,腾出显赫位置刊发与自己的政见完全相悖的观点,这样一位主编,如何不让人感兴趣?这样的《纽约书评》,如何不体现一种包容百家的“纽约精神”?

别人一般以“鲍勃”称呼西尔弗斯。他是《书评》的绝对灵魂,可以最终决定选什么书,评怎样的事,雇用怎样的作者,让版面呈现怎样的风格。

理想就此产生

1959年,他正在《哈珀斯》杂志当编辑,读到文学批评家伊丽莎白・哈德威克(罗伯特・洛威尔之妻,洛威尔也是跟《纽约书评》关系最密切的美国诗人之一)在该刊上发表的“书评的衰落”一文。哈德威克数落了一堆《纽约时报书评》的不足,说它已经沦为一份地方性的文学日报,那些文章缺乏代入感、没有激情、没有个性和独创性,“总之就是缺乏文学本身的腔调”,然后得出结论:编辑很重要。一个理想就此产生。

四年后的1963年2月1日,在《纽约时报》全额资助下,《纽约书评》问世,封面上的人名星光熠熠:英美世界数一数二的诗人W. H. 奥登和洛威尔,诗歌和小说俱佳的南方文学代表罗伯特・潘・沃伦,小说界的一时俊彦诺曼・梅勒、威廉・斯泰伦、戈尔・维达尔,左派批评界的急先锋玛丽・麦卡锡,“自白派”诗歌的旗手约翰・贝里曼……在早期的刊物中,哈德威克本人自然是最热情的撰稿人,索尔・贝娄、欧文・豪、阿尔弗雷德・卡津、德怀特・麦克唐纳、汉娜・阿伦特、苏珊・桑塔格、埃德蒙・威尔逊这一干位居全美顶尖的人文知识分子兼文章家,都给《书评》供了稿,这些稿子当然不都是狭义上的“书评”,它们本身都是一等一的优秀随笔。

它发表了罗伯特・休斯的《安迪・沃霍尔的崛起》,发表了约瑟夫・布罗茨基的《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发表了桑塔格的《论摄影》,发表了以赛亚・伯林的《爱因斯坦和以色列》……

这里有来自东欧的持不同政见者,有澳大利亚艺术批评家,有英国哲学家,有俄国音乐家;有旁征博引的政论,有第一手的社会纪实,有访谈,有人物特写。萨尔瓦多内乱,西尔弗斯委派对那一地区颇有研究的琼・迪迪昂去采写见闻;越南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玛丽・麦卡锡领命前往。

西尔弗斯几乎从未给《书评》写过编者按,除了第一期要给杂志“定调”:“本刊……不会扮出一副涵盖了当季所有书的样子,甚至都不会假称我们评及了当季所有重要的书。不过,本刊不会为那些眼光低浅或影响很坏的书花费任何时间与空间,除非有时候需要给被吹过头的书降降温,或者引读者关注一桩骗局。”至于文章,西尔弗斯的团队从不强调作者的名气,但有几个不成文的衡量标准:必须不落窠臼,作者的头脑中不能有固有的思维和观念框架;作者可以有政治立场,但立场不能戕害文章的智识色彩和思考的深度。

把自己隐藏起来

同为《书评》的作者,可以在刊上你来我往地打笔仗。最有名的一件事,发生在两个火药桶――诺曼・梅勒和玛丽・麦卡锡之间。梅勒把麦卡锡的小说《队伍》狠批了一顿,麦卡锡反击,闹得不可开交,西尔弗斯一封电报,问麦卡锡愿不愿意去西贡与河内报道越战,争端才告一段落。麦卡锡发回的文章,那般辞严义正,咄咄逼人,仿佛把梅勒带来的憋屈感,统统发泄到了美国人发动的错误战争头上。《纽约客》的名家亚当・戈普尼克就说,西尔弗斯最伟大的成就,就是在越南战争尚未受到公众集体道德抵制之时,就把《纽约书评》打造成了一个无条件地反对越战的知识分子平台。

围绕《纽约书评》发生的另一桩著名的笔战,是纳博科夫与埃德蒙・威尔逊之争。纳博科夫把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翻译成了英语,声称原作的韵律无法完全重现于英语,因此他翻成了一个无韵体,还加了漫长的、够得上一本书篇幅的注释。

威尔逊,美国文学批评界的巨擘,几乎以一人之力向美国读者推介俄国文学,美国大学的图书馆,甚至因为威尔逊的影响而专门开设了俄国文学专架,如今看到纳博科夫的译文与注释后,给《纽约书评》发来了长长的一篇文章,“翻译《奥涅金》的是一个‘烦人的、让人厌倦的’家伙”。

虽然《纽约书评》发表过形形立场的文章,但还是被人冠以“偏保守”的定位。西尔弗斯自己说,《书评》的定位应该是“批判”――“critical”,一种永远在寻找问题、细察细究的立场。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免于察究、免于分析的。上世纪影响最大的理论之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就在刊中受过不止一次拷问。对于新潮的文学与文化理论,比如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书评》发表过犀利的批评文章,但要说那就是“偏保守”可不太合适。实际上,在一种新理论流行的时候加以批判,恰恰是挑战性的、偏激进的。在后现代主义小说蔚然成风之时,《书评》刊发了不少批评文章,但另一些始终对新生事物很有兴趣的作者,例如文学批评名家迈克尔・伍德,同样得到了充分的版面以表达自己的支持态度。

像西尔弗斯这样的工作狂不会轻言退休。

亚历山德拉・舒瓦茨是他聘用^的最后几名助理之一,进入《书评》团队时已82岁。舒瓦茨在《纽约客》上撰文说,鲍勃的作息极有规律,他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如果到不了,他总会在上午10点30分左右打电话到办公室,要任何一位秘书告诉他,他的电子邮箱里收到了些什么样的重要邮件,并口述自己的答复。他不看电脑屏幕,总是把邮件打印出来看,手写回复再让秘书输入。比作为纯工具的电脑更不容易让他接受的是社交软件。“我们好像处在一个浩瀚的词语海洋的边缘,这个海洋不断扩张,却没有任何批评性的视角相伴随。我作为一个编辑,觉得这是一种巨大的缺席。”他在晚年接受《纽约杂志》的访谈时如是说。

一个编辑最高的美德就是把自己隐藏起来。在公众场合说话会让西尔弗斯烦乱,他因而也很少接受专访,接受之后,还要把访谈稿拿来改了又改。改稿子是他的习惯,文字一旦变成了铅字,被纸张所承载,在他眼里就具备了某种永恒的价值。这价值是属于作者的,编辑只是服务者,可以尊敬和崇拜作者,却不可有须臾认为自己跻身作者之列。每当有人俗套地称赞他50多年的编辑生涯,为美国的智识生活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时,西尔弗斯就会回答:“这是一份狗干的工作。”他是一位素食者,所有狗都是他的朋友。

(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