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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摘一叶思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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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友谊,人们最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是一种淡泊宁静的处世态度。真水无香,平淡如水的友情,并非索然无味,而是融入了真睛的至味之味。关于友情的诗文,如繁星般闪耀在历史的天空,如一坛坛珍藏多年的陈酿,带着经久沉凝的香气,一启封便醉一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浓涩、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浓烈、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浓醇,还有……不过,人们已经在“美酒”中沉醉了千年,有时候也需要啜一杯清茶,在淡雅的茶香里细细品味浓酽的友情。在那个诗兴勃发的王朝,有些诗虽称不上千古绝唱,但诗行间却茶香四溢,尤其是其间流露出的浓浓友情,读来芳香扑鼻。陆羽是名垂千古的茶圣,别号桑苎翁,其一生是孜孜不倦探索茶学的一生,他与皇甫冉、皇甫曾、皎然、李治、戴叔伦、权德舆、刘长卿、孟郊、颜真卿等名士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本刊从本期起组织“结交桑苎翁”系列,从朋友的视角展现茶圣爱茶事茶的一生。

采茶非采莱,远远上层崖。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

旧知山寺路,时宿野人家。借问王孙草,何时泛碗花。

――皇甫冉《送陆鸿渐栖霞寺采茶》

皇甫冉和皇甫曾,他们是一对亲兄弟,同样的血液里流淌着同样的喜好――喝茶。在他们的生命中也都因爱茶而结交了共同的朋友――陆羽,用明澈如镜的真挚铸就了一生的莫逆之交。这是一种友谊“云出岫本无心”式的自然,完全没有拍着胸脯称兄道弟式的慷慨激昂,更没有“为朋友两肋插刀,朋友背后捅我一刀”式的道貌岸然。它如一道致密的滤网,将功利、虚伪的浮沫荡涤净尽,愈品愈有滋味,就连一件在今天看来普普通通甚至不值一提的事――上山采茶,也变得如此富有诗情画意。这,也许就是友情的广袤与深邃吧。

公元758年的春天,漾漾烟雨点染的江南,一如往昔地山温水软,泥暖草生。升州城(今江苏南京)东北郊的栖霞山,虽处六朝旧都,却丝毫没有衰颓,也没有尘嚣,仿佛是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岛,与六朝金粉、秦淮风月毫不相干。黛色绵延的山峦,温润地浸泡在潋滟的春光里,柔媚而温雅,像极了一盏鲜嫩翠绿的新茶。山脚下,伫立着一个清癯的身影,轻轻的晨风吹拂着他的须发,他就是皇甫冉,与鸿渐一见如故,是鸿渐初到江南时结识的第一个挚友。皇甫冉文采斐然,造词玄微,可与沈约、谢以及潘岳、张华比肩,而且他还是个孤洁高标的雅士,常常耕山钓湖,放适闲淡。灵犀一点,点亮了皇甫冉与鸿渐内心深处每个共通的角落,然后慢慢地扩散开来,弥漫在举手投足、感情思想的每一个细节。因为友情,所以挂念。他双眉紧锁,用手挡住有些刺眼的日头,翘首仰望着远处的山崖,目送着鸿渐的孤单背影彳亍而行在岩峭壁问促狭逼仄的小道上。

崔嵬峭拔的山石之间,潜藏着一股难以逾越的磅礴力量,其间形单影只的人渺如瀚海中的一颗沙砾,用单薄的身躯与耸峙的峻岭展开较量,唯一的武器就是那双手脚。一路前行,一路阻隔,一路艰险。然而,鸿渐他心如止水,徘徊着疏淡的天光云影,也掩映着前方埋伏的任何可预见的惨淡命运――误入歧路、失足坠崖……此季,煦暖的春风已将彻骨的严寒剪碎,唤醒了层崖烂石上的茶树新芽,娇嫩欲滴,迥异于漫山遍野滋长的碧树绿草。每一颗初萌的茶芽不仅蕴藏着春日的萍踪浪迹,还包藏着一种绝处逢生、力破千钧的生命之力,傲立于层峦叠嶂间。透过岩缝罅隙,他瞥见了一抹抹荡人心魄的绿,在风中摇曳着灵动的韵律,不禁喜上眉梢,仿佛身体也变得如鸿雁般轻盈,用脚尖探索着嶙岣兀石上每一处可以成为支点的地方,晃动着肩上的竹筐,攀葛附藤,趔趄地爬上了陡立的山崖……

就这样,皇甫冉遥望着鸿渐的身影一点一点地遁迹在千峰百嶂里。无奈,无奈,任凭如何竭力踮脚、极目远眺,映在眼眸里依然还是那静默不语的山。他只能选择凝伫,在脑海中用点燃的灵犀来缓缓勾勒鸿渐崖上采茶的情状:露浓苔滑的岩石上,几丛茶树正密密匝匝地冒着嫩芽细叶。芽头如箭簇般饱满挺立,细叶如团扇般圆润温婉,一刚一柔,自然造化使然。鸿渐顾不得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卸下竹筐,俯身,一捋一提的双手轻快地游移于茶丛之间。在这寂静的山岭,除了远处若隐若现的啁啾鸟鸣和呜咽山泉,只有茶芽在竹筐中簌簌落下的声响,如果不是鼻间的呼吸和胸中的心跳,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也不知过了多久,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霞,几缕晚照穿过密林峡谷,把落日熔金的浓墨重彩洒落在他的身上,竹筐里委顿的芽叶也正沉沉地睡去。

他生来本是无依无靠、无根无着之人,就如上苍遗落凡尘的一块陋石,不知自己是何许人,且丑貌与口吃与生俱来,一生困蹇多舛。但现实的愁云惨雾并没有将他击垮,游历八方山水、遍尝天下好茶的经历与理想陶铸了他的云水性情,与山水草木、虫鱼鸟兽皆友。当暮色四垂时,通往栖霞寺的山路早已被晕染成只属于黑夜的墨色,人一踏入就会立即被浓重的墨色吞噬。但是,鸿渐的心中却有盏照彻乾坤的明灯――对茶的执著与虔诚,照亮了前方的暗路。脚步声声,,随着向前延伸的崎岖山路在山谷里盘旋,然后散开,最后消失在山林深处。

想到这里,皇甫冉胸中又莫名地涌起一阵“身世漂泊”的感伤:“王孙草啊,王孙草,请问何时才能让那皑皑如雪的沫饽在我们的茶碗中微微泛起呢?”(王孙草,在本诗中泛指茶,细究起来即栖霞寺茶)。栖霞寺与茶很早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大诗仙李白所作的史上第一首歌咏名茶的诗篇《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就是在云游栖霞寺时所作。如今,栖霞寺仍旧是名茶南京雨花茶的产地之一。然而,若是深究古意,王孙草竟是惹人离愁的景致,其语出自汉代淮南小山的《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这个解释,令人错愕。难道这是皇甫再在诗中预埋的离情别绪?抑或不日永诀的谶语?

从来就没有不散的筵席。12年后,鸿渐赴丹阳探望病中的皇甫冉,后再赴越州拜谒鲍防。病榻上的皇甫冉见到旧友,牵力迎门,握手心喜,乃作《送陆鸿渐赴越》并序相赠:

行随新树深,梦隔重江远。

迢递风日间,苍茫洲渚晚。

浊泪千行,他溟的双眼里,鸿渐在苍茫浩渺的烟波里渐行渐远,重逢之梦亦如相隔千江万川般遥远,这一别将会是无期。当王孙草在碗中再泛起雪白的碗花时,是离别将近,还是重逢在即?饮者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