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原谅,温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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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上班，我就被她吓到了。

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口罩，我这一天的任务，从分药开始。

病人和家属都很配合，一床一床地分过去，有许多人很诚恳地说“谢谢”。分到她那床，我喊了两声22床，她都充耳不闻，脸上的神情，冷得都能结冰。

环顾四周，没找到她的家属，我轻声问隔壁床的家属，“他们家人呢？”“死光了！”她却突然大声而又硬朗地说了一声，然后继续冰雕一样的表情。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我把装药的小盒子战战兢兢地递给她，她用眼角瞥了瞥我，接了过去。我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回到休息室，我打开登记簿，翻到22床，张骆，24岁，住院原因是：因自杀引起胃肠功能紊乱。“自杀”，我感到一股寒气。

因为是新人，我的工作很简单。除了分药就是接电话。每次分到22床，我都会偷偷地观察张骆。三天过去了，我见到的张骆始终维持着一个表情，近乎绝望的，冷冰冰的表情。更奇怪的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的家属竟然从未出现过。每天，她自己提着挂瓶去卫生间，自己吃饭，自己吃药，自己睡觉，孤单得有点出奇。

轮到值夜班，半夜两点钟，值班室的铃尖锐地响了起来，我猛地起身，看到22床的灯亮得刺眼。急匆匆地跑进病房，张骆的手还按在呼唤铃上，脸上却十分平静，不见有什么事发生的样子。我慢慢靠近她，抓住她的手，轻轻放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张骆的这习惯，老护士已经告诉我了。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她几乎每天半夜都要按下呼唤铃，其实，她什么事也没有。这样一来，我对张骆的讨厌，越演越烈，随便自杀，浪费医疗资源，没事按铃，影响他人睡眠，这么自私的人，谁还能喜欢得起来？

第二天交班，和来换班的同事说起这件事。同事一脸苦恼，“22床啊，算是最烦人的一号了。成天没个笑模样，还老找茬，你不知道，上个月我们服务评比，她给每个人写的都是‘差’，搞得我们科室全体人一起挨了一次批。”我心里一震，刚来的时候，院长就告诉我了，这个月对于我来说，还是试用期，是走是留，要看月底的服务评比，22床要真给我个“差”，我这第一份工作，怕就是保不住了。

想了一天，为了保住这份工作，我决定对张骆好点，再好点，好让她笔下留情。

于是，我自告奋勇，当上了张骆的主管护士。

每天白天，我给她量体温，测血压，送药，打点滴，帮她打饭，扔垃圾，扶她上洗手间；每天晚上，我给她换干净的床单和病号服，提醒她吃完药早早睡觉，次次听到呼唤铃声都赶到病房，帮她掖掖被子，坐上一会儿，然后离开。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一直面带笑容；接受这些服务的时候，张骆却始终还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看着她那张冷脸，心里就是不委屈，也很想冲她发火，可一想到服务评比，我的气就一下子全没了。

这样的情形维持了大概有一周的时间。一天去分药，病房一片吵嚷声。我拨开人群进去。22床前，立着一位男子，背影挺拔，正小声地对张骆说着什么。张骆手舞足蹈，神色激动，指着那男人，骂个不停，与平时冷峻的性格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完全没有处理这类事件的经验，我呆呆地立在人堆中，不知如何是好。那男人的头越垂越低，张骆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刹那间，她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就想往自己的手腕上划。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扑上去，想去抢她手中的刀，却被锋利的刀刃弄破了手。看着我手上流出的血，张骆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瞥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我缩回手，忍住痛，拿回水果刀，放进自己的兜里，转身离开。

回到办公室，我狠狠地冲洗伤口，禁不住痛哭失声。对她再好，为她受再大的伤，也换不来她半句好话，半个笑脸，我的服务评比，我的工作，我父母辛苦为我攒下的学费，就这样随着这“哗哗”的流水，转眼就要消失不见了。

这之后，张骆与我亲近了许多。

她的笑容依然不多，可神情却日渐和缓，对人也开始有礼貌，半夜也不乱按呼唤铃了。同事们都说这真是件神奇的事情，新来的小丫头居然降服了一个女魔头。我的良心却隐隐不安，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张骆是个孤儿，从小在冷眼中长大，长大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老公，结婚不到一年老公就喜欢上了别人，要离婚，于是，她一气之下就自杀了。我对张骆好的初衷，其实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她却仿佛是真心地想与我交朋友了，欺骗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我不能不感到惭愧。我想向她检讨，我想向她道歉，可一想到她如果知道后说不定会大怒，说不定会给我评“差”，说不定会让我丢了这工作，我又退缩了。对不起，张骆，我不能功亏一篑，一旦我的工作落实下来，我一定好好和你谈心，说明自己的错误，然后，诚恳地祈求你的原谅。

可没到月底，我就行差踏错了。

那天中午，正吃饭，值班室的铃声急剧地响了起来。我跑进病房，24床的老奶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的儿子一把揪过我，“怎么回事？我妈吃了药就成这样了？你快给我治！快给我治！”医生跑过来了，急救设备上来了，我怔怔地退到角落，猛然想起，早上分药分到24床的时候，我接了个电话，只粗略地数了数，就把药分下去了，没有再确认下数目。难道是多分了药？我懊恼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抢救结束，老奶奶没事。下午一上班，就通知开会。

主任大概介绍了一下这次事故的情况与结果，就开始发问：“早上谁分的药？”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低下头，准备接受暴风骤雨般的批判。主任的眉头皱了起来，“小叶，你才刚来，做事怎么就这么马虎呢？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我点点头，正想开口辞职，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张骆平静地看了看一屋子的人，很清楚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想吃药，所以把自己的药都给24床吃了，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疑惑地看着她，早上，我可是看着她把药给吃下去的啊。还没反应过来，众人已经先议论开了，“又是这个22床。看来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会惹事儿。”主任摆摆手，“你先出去吧，呆会儿再找你。”张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带上了门。我想说出实情，却终因为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保持了缄默。

由于张骆也是病人，又与24床相处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老奶奶坚持不追究她的责任，只让她将急救费用给交了，这事就算完了。

我打算把钱还给张骆，再真心地向她道谢，还有，道歉。

周一上班的时候去找她，却已经人去床空。同事说，她已经在周末出院。

心里空落落的，坐到办公桌前，发现玻璃底下压着一封信。是张骆的。她说，本来我是打定主意要死的，因为看尽了世间的炎凉，可你让我觉得这世上还有温暖存在，所以我要好好活下去。她说，这件事，你担下来损失很大，我担下来不会有什么影响，所以，你也用不着感谢我，我们扯平了。

我的泪，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我为什么对她好，她怎么会不知道？老奶奶出事那天，我一边吃饭一边写日记，呼唤铃一响，我忘了把日记盖上，就跑进了病房。回来时，日记还在，桌缝里还掉了一枚发卡。那个发卡我见过，张骆常常松松地别在自己的病号服上。而即使这样，我出事的时候，她还愿意挺身而出，撒下弥天大谎只为保住我的工作。我用一些自私的温暖，换得了她真心的回报，她却原谅得如此轻易，原谅得只字不提，原谅得以德报怨，原谅得如此有风度。

在她的登记资料上找到她的联系人，打过去，问了她现在的地址，我请了一天的假，一大早就出门，直奔她的方向。亲爱的张骆，我想当面向你忏悔，想亲耳听见你的原谅，想拿真心出来，给你真诚的温暖，这个小小的要求，你一定得满足我，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