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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蔺相如手捧和氏璧,随着车队自东向西从邯郸颠簸着向咸阳走去时,另一支同样藏着重宝的船帮正循着长江三峡,向相反的方向飘去,这群人穿着奇怪的毛皮衣服,操着难以分辨的语言,从巫山、巫溪一带出发,在楚国的码头从船上卸下沉重的货担,货担里,是茶叶、药材,以及白花花的食盐。
“勐察霍!勐霞霍!勐楞霍!”码头上等待收货的楚国人,从这些穿着古怪毛皮衣服的人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那是这群巴人世代相传的古谚,意思是:“盐是血!盐是肉!盐是生命!”。
盐:白色的黄金
身在现代的人恐怕很难理解平凡得如尘土一般的盐有什么稀奇之处,以至于珍若生命。但在古代,它确确实实是最重要的国家战略资源之一。
公元前1世纪,罗马帝国的军队已是横跨欧亚大陆的强劲之师,罗马士兵们戴着漂亮的头盔,披着沉重的龙虾甲,所向披靡。短剑、投枪和盾牌使他们走遍了世界的许多地方。但他们最为珍视的是随身携带的一个皮制小袋,袋子里装着罗马帝国发给他们的通用军饷――食盐。这些食盐可以用来买卖奴隶、房屋、田产,与帝国硬币别无二致。直到今天,在英语词根中“盐”与“薪水”仍难以分割。
在同时代的东方,对盐也重视有加。
春秋时期,吴国人口稀少,而且全民皆兵,只因为拥有东海最大的滨海盐场,便成为了“丰饶之国”。猗顿是鲁国的盐商,机缘巧合获得特许在郇国经营河东盐十年,遂成天下豪富――以至于旧时人们形容富贵时常用“陶朱、猗顿之富”来作比喻。可以想见,拥有大量盐场的国家,简直就和今天中东那帮石油输出国一般丰足惬意。
咸鸟后裔的创业时期
在古时的三峡,最著名的“采油者”,便是巴人。
按照《山海经》的说法,巴人的远祖是大神伏羲,直系祖先则是伏羲生下的一只向全天下播撒盐巴的巨鸟,御风来到三峡。而从考古发现上看,巴人发源于武陵山区,距今4000年前,他们结伴离开深山,踏足陕西、甘肃南部。夏代巴族被后羿攻灭,族人四散而逃,其中一部分来到长江三峡地区,投入到以产盐而闻名的巫咸王国统治之下,成为附属部落,被安置在今天的云阳县故陵镇。也许是巴人的礼物足够丰盛,也许是巴人的说客足够玲珑,总之,巫咸国王大手一挥,将转卖食盐的肥差赐给了这群落魄的流民。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决定,从此永远改变了巫咸国的命运。
在巫咸王的羽翼下,巴人过起了水上商人的生活,他们乘着独木舟贩卖巫盐,成为巫咸国的“食盐特许经销商”,因为货物转运快速而获得了“水上流莺”之誉。不过巴人并不仅仅想做一个二道贩子。随着经验的不断积累,他们发现,三峡一带并非只有巫咸国控制的巫溪才产盐,江水之下其实也藏有食盐。水下食盐融于水中,煎煮江水便可获得,这种盐就是泉盐。于是他们制造大木桶隔断淡水,开始大规模采盐。最初的盐场只有宁厂盐泉一处,后来云阳彭溪盐泉、朐忍彭溪盐泉也陆续为巴人发现。一时间,“巴川资以自给”。当其他小国仍在依靠巫咸国的盐时,巴人已偷偷地扯起了独立的大旗。在巫咸国的眼皮底下悄悄崛起,成为三峡一带仅次于巫咸国的盐业大国。
如今,我们仍可以在大宁河畔的宁厂镇依稀找到巴人这段“创业时期”留下的历史痕迹。事实上,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盐业仍是宁厂人生活的主要内容。城外巨大的盐场被完整地保留至今,在这里可以看到一口盐泉入了许多分流给不同村民的管道,这也许是世界上最早的股份制。盐场当中复原的炉室、巨桶、大锅巨大而深邃,透过黑漆漆的表面,似乎可以看到它们内里熔铸着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古时这里炼盐的巴族男人们被称为兆丁,他们不事农耕,专师炼盐。女人们在家中纺织,在集市交易,孩子们在河中嬉戏,看来来去去的船只。 宁厂时期是巴人生命旅程中一个新的起点。生性骠悍的巴人在长江两岸的纵深地带开始了他们田园牧歌似的生活。史书记载,在贩盐产盐的同时,巴人种植水稻、燕麦,采摘桑叶养蚕,用上好的粮食酿制特有的清酒,用优质的稻米制成脂粉,用最艳丽的衣裳打扮巴族女子。 但这短暂的黄金时代并没能持续太久。作为一个尚武精神深入骨髓的族群,他们终将像其图腾白虎一样,露出自己的爪牙。
巴人的盐之帝国
从今天发掘出来的巴人墓葬中可以看出,巴民族的男人几乎都是战士,就像古希腊时期的斯巴达人一样。由于铜资源相对缺乏等原因,巴人在作战时几乎不穿任何铠甲,大量使用短剑,这和使用长剑的秦国军队不一样,但同古罗马军队很相似。使用短剑作战更加考验一个军人的胆量和作战能力,它要求巴人的战士勇猛地冲入敌阵,在与敌人贴身格斗时发挥短兵器的优势。所以,长期的战争使巴人变得极其勇猛善战。商代末年,巴人与众多其他民族一起参加了讨伐商纣王的战争,因作战极为勇猛,被周天子誉为“虎贲”。巴人战士,也因此名躁一时。
事实上,据一部记载上古时期各种传说的古代文献《世本》记载,即使是在田园牧歌般的宁厂时期,巴人就已初露锋芒。大约在商朝中叶,巴人的一支迁徙到今天湖北宜昌长阳县的清江一带,这里也有盐泉。但是这些盐泉被一个母系部落控制着,部落首领是一位美丽的盐水女神。当时巴人有一位非常强壮的首领,被称为廪君。盐水女神对他一往情深,还主动提出与他分享盐泉所带来的财富。按照一般的情节,接下来就应该是一个皆大欢喜,民族融合的桥段。但是,这位巴人的首领却不按常理出牌,居然乘女神不备将她射杀,一举夺取了清江地界所有的盐泉。
进入春秋时期,巴人锋芒更盛。楚庄王初年,巫咸国携鱼、庸、濮三国伐楚,七败楚军,一度攻至楚国腹地。眼看就要胜利,却被巴人和秦人在背后捅了一刀。巴与秦联合攻庸,庸国大军征战在外,猝不及防,很快亡国。巫咸国无奈从楚国撤军,昔日霸主的地位从此动摇。楚人表面上大大咧咧,仍从巫咸国购买食盐,暗地里却筹划复仇。楚平王上台后,楚军夺走巫咸国郁山盐泉,改称黔中(今湖南、湖北西部、贵州东北部),算是报了一剑之仇。此时,巴人也在一步步蚕食巫咸国的领土。 成都平原上的蜀国盐商从此转而与巴人交易。此时,巫溪一带已经出现了鱼国、夔国和其他一些势单力薄的部落。因为仰仗巫盐,这些国家、部落多分布在巫咸国附近,臣服进贡,不敢造次。他们并非害怕巫咸国强大的军队,而是忌惮失去宝贵的食盐。各小国此时还不产盐,商贾只能到巫咸国购买食盐。这些国家的首领必须想方设法为自己的子民寻得可靠的盐源,哪怕付出战争的代价。随着巴盐的产量日增,过去那些为巫咸国卖命的巴人转而贩卖本族食盐,载着食盐的巴人小舟在长江中来回穿梭交易,极受欢迎。
无休止的蚕食最终消耗了巫咸国的实力和凝聚力,巫咸国逐渐衰老,它的盐泉也一个一个落在巴人手中。失去了宝贵的盐泉,春秋末年,巫咸国破,退出了历史舞台,巫咸王当年的草率决定最终结出了苦果。巫咸国灭亡被瓜分,巴人收获最大,他们分得了巫咸国出产食盐的主要区域――巫溪、巫山和奉节。
从巫溪到巫山的大宁河是一片典型的峡谷地形,它山势陡峭、风光秀丽。在峡谷两岸的悬崖上,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排排整齐的方孔石洞。这是建于西汉时期、为了运盐的栈道遗址。实际上早在战国时期,巴人就曾经在此开凿栈道。巫溪出产的食盐只能用两种方式运往外地:一个就是在两岸的崇山峻岭中沿着羊肠小道,靠人力背运。这种方式既危险,效率也极低。另一种方式是通过大宁河用小船运输。但是,这里的航运条件却非常不稳定。夏季山洪暴发,河水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小船根本不敢航行。冬季降雨稀少,河水水位下降,变成一条险滩重重的溪流,也无法行船。所以,为了保证巫溪出产的食盐大量、及时地运到外地,国力强盛的巴人就在两岸的悬崖上修造了长长的栈道。水位正常时,巴人在栈道上可以像拉纤一样拉着运盐的木船逆流而上,抵达陕西南部的秦国和湖北西北部的楚国。洪水和枯水季节,巴人可以在栈道上用骡马驮运食盐,既提高了效率,又安全可靠。
从巫溪沿着大宁河顺流而下,可以到达长江边的巫山。后来,巴人又开凿了专门输送盐水的专用栈道,这在世界盐业史上可谓一大奇迹。他们把本地出产的粗大楠竹去除里面的竹节,并一根根地串联起来,成为一条可以无限延伸的管道,巴人把它放置在专门开凿的栈道上,将巫溪的盐水输送到下游的巫山。在这里盐水被敖制成盐巴,然后顺长江而下抵达楚国的腹地江汉平原。
巴人凭借着勇猛和智慧,逐渐攻掉小国,蚕食大国,几乎占据了三峡地区所有的盐资源。众多的制盐基地和日益增长的食盐产量,使他们的势力更加强大,控制的地盘不断扩张。到了春秋后期,巴国已囊括了东到巫山山脉,西至四川宜宾,北接陕西汉中、南抵贵州北部和湖南西北部的广大区域。其疆域之辽阔在当时可谓泱泱大国。
全盛时期的巴国就像今天中东地区的产油国一样,他们用丰富的盐资源对周边国家发挥着巨大影响。
在巴国的西面,成都平原的地下虽然也有丰富的盐资源,但是,成规模地开采盐卤资源,那是秦汉以后的事情。所以,生活在此的三星堆古人,以及后来的古蜀国,他们虽然创造了高度的文明,但是要想吃盐,还得依赖巴人。
巴国的南面是贵州的崇山峻岭,这里生活着众多的少数民族,当时统称西南夷。后来因“夜郎自大”而成为千古笑谈的古夜郎国就在这里。但是,贵州至今都没有发现盐资源,可以想象,当时的贵州先民只能拿山货与巴人交换盐巴。
从巴国往东,是占据江汉平原的楚国,他们拥有大量的粮食,这正是巴人所需要的东西。有学者就认为,古代说交换东西,很可能就是来自于巴人和楚人的贸易,用楚国的大米换巴人的食盐。
高贵的咸鱼
同今天世界上某些只出售原油的产油大国不一样,巴人不但卖盐,也出售各种用盐加工的食品。
在宁河峡谷中,距地面近百米高的悬崖缝隙里放置着七具悬棺。在三峡地区人迹罕至的崖壁上,这种悬棺有很多,它是当年巴人贵族死后典型的丧葬方式。近年来,陆续有考古人员登上崖壁,开启了部分悬棺进行现场勘查和研究。据说,这些悬棺之中都发现有用鱼随葬的现象。尽管这些鱼只剩下成粉末状的鱼骨,但是从鱼骨所在位置来看,有的把鱼尾衔在死者嘴中,有的把鱼放在死者身上,有的把两条大鱼分别垫在死者两臂之下。
为什么巴人的贵族非要同鱼一起长眠在山崖之上呢?
史书记载,说巴人以鱼盐立国。鱼不仅是巴人的主要食物来源,也是他们一项重要的产业。
三峡地区江河纵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这里的渔业资源非常丰富,长江里经常可以捕到一米以上的大鱼。不过在当年,位于长江中游江汉平原的楚国,渔业资源更加丰富。但由于古人缺少保鲜技术,对鱼的加工和贮藏只能用盐来腌制。而且,经过腌制之后的咸鱼,有一种浓郁的风味,尽管北方人不一定喜欢,但它一直是南方人从小就喜爱的美味佳肴。可是,春秋时期的楚国并不出产盐,他们吃的盐尚且需要从巴人那里高价买入,又怎么可能用它来大量腌制美味的咸鱼呢?而巴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用渔网在深水中捕捉大鱼,用鹭鸶在浅水中捕捉小鱼,然后及时地用盐加以腌制、晒干。美味的咸鱼当时就非常受各地贵族们的欢迎,巴人只需要用船顺着长江和其大小支流就可将它们销往各地,从而赚取丰厚的利润。
如此看来,巴人贵族悬棺里的咸鱼,既是一种美味,竟也是时尚的道标、财富的象征。
持续百年的盐巴战争
进入战国时期以后,巴人的辉煌开始褪色。由于盐带来的巨额财富,这个因盐而兴起的民族变得不思进取。而过去经常与巴人一起四处攻伐的秦国和楚国,在分别经历商鞅和吴起的变法之后,再也不愿做巴人的“好邻居、好伙伴”,相反,他们开始对三峡众多的盐泉虎视眈眈。
春秋末年,秦军贪图巴国食盐而攻巴,岂料楚人却坐收渔翁之利,自枳(今涪陵)以下,陆续占领平都(今丰都)、临江(今忠县)、鱼复(今奉节)等沿江都邑,并接管巴人的全部盐场。楚襄王在巫山与枳囤积重兵,抵御秦人。秦国怎是吃亏的主?几年后,秦将司马错率巴、蜀大军十万,船舶万艘,粮饷六百万斛,由水路伐楚。不过,秦人声势虽浩大,却不善水战,此次讨伐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未占到什么便宜。司马错无奈,又转由陆路伐楚,夺走了楚人的郁山盐泉。此役十九年后,秦楚双方混战达六年之久。战场主人巴国反而成了看客。在此六年中,秦国先后攻取楚国沿江二十四座城邑,却久攻楚国产盐重地黔中不下。秦国国内不久又闹盐荒,秦人终日坐立不安,先是欲与楚和亲买盐,被拒绝后又纠结大军继续攻楚。
楚襄王十九年,秦国遣巴、蜀降兵为主力占领黔中,不过临江、鱼复却仍牢牢控制在楚人手中,楚人宁可放弃广大国土,也要死守盐场。此时的楚国,仍在不断向外输出食盐;楚国的将士,仍大无畏地在战场上与秦军搏杀。只要有盐,楚国就未丧失希望。楚襄王二十年,秦人突然放弃对楚国盐场的攻击,转由大将白起越韩国攻取夷陵(今宜昌),截断了楚人的水上运盐通道,楚军终于不战而溃。秦国如愿占得楚国全部盐场,再无后顾之忧。此时已是公元前223年,楚国已力拒秦军90余载。这场因盐而起的战争差不多延续了一个世纪。巴国在战争中彻底消失,楚国也最终丢掉了与秦国一争天下的底气。
由此可见,在古代的某些时候,这些白色晶体一度是红色的。
如今,在三峡出土的甲骨文里,“东”字就是一个米袋形象,“西”字为一个盛盐的圜底罐,“南”字为巴人所独有的淳于乐器,北为两人靠背而座。楚地的米、巴地的盐,加上人与音乐,这也许就是远古当地人心目中世界的轮廓。盐之战后,楚人的米不再西来,淳于乐器成为绝响,巴地的盐换了招牌,巴人们也四散逃亡,世界完全变了模样,只剩“盐巴”二字稍微慰藉着这些上古盐民们失落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