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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小城,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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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花了两个小时,我把十六岁的我变成了六十一岁的"她"。

别发火,严肃的时间老人,我不过是想向妈妈证实一下我的某种才能。

我父亲是电影制片厂的化妆师。当然,他常常外出,不在家,因此我能随心所欲地翻阅他的化妆艺术(不是技术!)方面的书籍。你知道《列宁在十月》里的列宁是怎么化妆的吗?当然,要把六十一岁的人化妆成十六岁要比倒过来难得多,当然……

我妈妈对此很反感:"别当然当然的,读你自己的书吧!考试会考化妆吗?何况化妆是一门艺术,艺术不是人人能搞的,懂不懂!"

懂不懂?嘿!你或许知道梅兰芳、周信芳,可你知道布莱希特吗?知道斯坦尼吗?别那么自我感觉良好了。

表姐比我大四个月,我们是同盟军。

闲话少说。

现在我和表姐都把自己化妆成老态龙钟的老太婆了。老实说,我们还真有一点艺术细胞,除了眼球,我们都认不出彼此来了。

表姐像老太婆那么咳起来。

我警告她:"别太过分了,橡皮泥粘力有限。"

除了一小团乳胶泡沫橡皮泥,其他的材料均非来自电影厂。特此声明。

我们为这次行动作过周详筹备,技术上的,物质上的。我们将以老太婆的形象分两路穿过熙熙攘攘的小城,到国光饭店会师。我妈是那个饭店的服务员,她将傻乎乎地接待两个十分疙瘩的"老太婆"。

哈哈哈!

格格格!

我们在化妆之前已经预支了快活心情亢奋过。我们必须笑"透",化了妆、出了门,如上了舞台、进入了角色,就不容许这么"本色地"笑了。这么笑就不像老太婆了。

2

一出家门,我们立即"进入"了角色。

表姐拉上门,又推了推门,试试司泼令落窠了没有。走几步,又回去试一试。

不错。我外婆出门就是这个样子的。

表姐在下楼梯时不那么成功。哪有这么敏捷的老人?我不再提醒她,让她先下楼去了。

我一手扶住扶手,另一手毫无意义地扯住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跨下一步。前脚要等到后脚靠拢、稍作停留,然后再下一级……我在爸爸的资料里看到过:老人们一般不放心自己的脚掌,宁愿相信自己的脚跟。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差不远了,走起路来就有了老态。

下到二楼了,在路过204室时,我忽然有个想法。我屈指敲响了204的门。

204就在我家正下方,住着一个古怪的孤老太。大家叫她三好婆。204的门好像永远是关着的,三好婆的脸好像永远是板着的。听说她有些书,有一次我想去借,可没能进得去。她把门开一条缝,用身体堵着,问:"小佳同学,有事吗?"嘻,没事会来敲门吗?可我又怕一个"借"字吓了她,便答讪说:"没啥事。""那就好。"她就把门关上了。"就好"?什么意思?

做三好婆的紧邻实在是个不幸---在自己家里也没有多少自由。椅子不能拖动,痰盂底下要贴"井"字形橡皮膏,当然更不能对着镜子来一段迪斯科、古特巴什么的,否则,第二天你就可以在门槛下收到一个洁白的、折得四方方的纸条。条子上的字是用6H铅笔写的,很淡。用词很客气,不用遍十字礼貌用语不罢休。那么淡的字,那么客气的语气真让人受不了,你当然也没理由发火,否则就显得太没修养了。

闲话少说。

门开了,照例是一条缝,露出三好婆一"条"脸。

我赶忙喘了喘。

门豁然洞开,她一反小学校长的语气,热烈地说:"大姐,您找谁?"

嘻,大姐!对不起,我不是想戏弄人,我只是想看看这个近在咫尺的遥远的小天地。

我推了推眼镜,变着声调说:"我,我找刘小佳小姑娘。"

"刘小佳?她住三楼,304,今天礼拜,准在家。这孩子用功得很,年年是三好,文文静静的……"她说。我怀疑把"白白净净"误听成为"文文静静"了。

我喘着说:"不,我上去过,她家没人。"

三好婆扶住我,说:"那,大姐,您先在我这儿歇歇脚吧?"

这正合我意。我真的不想作弄她,只想看看她的屋子。好奇心是个怪物,有时候由不得你自己,得听它的。

门在我身后关上了。司泼令响得有分寸感。

屋子里没什么特别,房屋的结构完全和我家相同,就是很整洁,所有的直线不是相平行就是相垂直。

坐。茶。要不要洗把脸?不要---脸上有东西,不能洗。

对面沙发上竟有一把小提琴!G-D-A-E,四根弦是平行的,和白色的弓交成直角。

"你,你拉琴?"我说。

她笑了一笑。她一笑就年轻不少。

她走过去抱起琴,拨了一下,跳出一个好听的泛音。D弦是温柔的。

我说:"你,奏个什么曲吧。"

她在琴马上夹上两个木夹子(用于弱音),可不拉,说:"今天是星期天。"

我明白了,明白了从来没听到过琴声的原因。

小提琴漆成虎皮纹,一定很名贵的。

可是,她说:"这把琴蹩脚,冒牌货。我原来有一把意大利的。那时我住在秀崖弄,被一个小姑娘调了包。说是来投师的,唉……"是一个老人的万般感慨的叹息。

"竟被一个小姑娘骗了!"她又说,摇摇头,笑一笑。笑得很苦。

我生出更多的不安---我这不也在骗她?

像有电影剧本规定着似的,座钟敲起来。我扶着椅把站起来,说:"不早了,我,我得走了,不等了,还有事。"

三好婆也不挽留,说:"那走好吧,我也要出门,有件要紧事。"

她一个早已退休的孤老人会有什么要紧事呢?

她坚持扶我下楼梯。

这楼梯突然变得很长。

对不起,三好婆。

3

大街。秋风。糖炒栗子泼辣的香味。

创作的激情。成功的快意。卟卟跳动的新鲜感。

不过,脸上很不舒服。一切表情都受到制约。

有个熟人迎面走近来了。我有点紧张,忙耷拉下眼皮。眼球无法化妆。

熟人没有认出我来,或者说他没有认我。

我更来了信心,决心搭一站公共汽车试试。乘车须较长时间地、近距离地站在熟人身旁,这是更严格的考验。有点儿冒险?想追求刺激?不管!就这么定了。

穿过马路到公共汽车停靠站去。那些自行车忽然收敛了轻率,很谨慎地避开我、绕过我。这可以理解---撞上了像我这么衰老的人是很难办的。

候车的人不少。其中有四个小姑娘是初三丙班的。她们竟在议论我,然后是吃吃地笑,带有一种嘲讽的味道。

"老来俏……"

原来是因为我手里拿着的一块大花手帕。当然,对一个老太婆来说,这手帕过于花俏了。不过,这能算一个化妆失误吗?有什么可笑的?

然而她们还在嘲笑。她们用这个来抗议?难道这就是对她们"专利权"的侵犯?岂有此理!我走向她们,而且故意想把手帕展开一点,一失手把手帕失落了。

我并未忘记斯坦尼---一个老人弯腰捡东西是不轻松的,于是……

一只年轻人的手捡起了手帕。一张年轻人的脸。这是一个打扮得有点儿俗气的小伙子。头发留得过---不是过长,而是和脸型不配,何况还有那一撇稀稀拉拉的胡子。

我接过手帕,含糊地哼了一声。

"这么挤,行吗?"他说。指的是挤车子。

我感觉到他的眼光停留在我的胸口,连忙伛偻起身体。我怀疑这小胡子看穿了我的伪装,戒备起来,本能地靠近了初三丙班那四个女同学。还乘不乘车?

这时公共汽车靠站了。我站得巧,正对着打开的车门。我差一点忘了斯坦尼,敏捷地跳上车去。就在我稍一犹豫之时,站在我身后的姑娘们窜上了车。接着,听得背后一个粗壮的喉咙:"别穷挤!这里有老人!"

原来是那个小胡子。他站在我身后,抵挡了一下人流的冲击,似乎还扶了我一把。

我上车了,抓住乘务员工作台边的立柱,装作有点儿喘,有点儿艰难。

乘务员关上门,职业性地说:"哪位让个座,这儿有个老太太。"

一位中年妇女给我让了座。初三丙班那帮姑娘就挤在我的旁边。这时,我想出了其中一个梳科马内奇发式的名字。她叫王婷,在一次全校作文比赛中获过奖。作文的题目就是《让座》,写她为一个老人让座的事。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抖抖地解开,拿出一角钱来,说:"对不起,递一递,我买五分车票。"

那帮姑娘先是装作没听见,没看见。我再说一遍,终于,王婷伸过手来了。她很小心地用中指和食指夹住了我手中的角票,然后又很小心地把车票和五分硬币递给我。她小心翼翼地,避免触到一个老太婆的手。当然,我的手也是化了一点妆的。

我怎么一下就猜出了她的想法呢?

我还来不及想一想这个问题,就被另一件事吓了一跳。王婷身边的另一个"科马内奇"掏出一块小圆镜子在整理她的额发。我在这面小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右耳根那儿不知怎么被擦掉了五分硬币那么大小的褐黄颜色,露出了我白皙细嫩的皮肤!

我急忙想补救,可无法补救,没办法,听天由命吧。

说出来不信,挤在这帮姑娘堆里直到下车,我的这片暴露的"开阔地"和这么多敏锐的眼睛近在咫尺,就是没被发现。对了,她们谁也没有对一个老太婆认真地看过一眼,可能吗?可能吗?可能。

我肯定有这个可能。

我怎么会肯定有这个可能?

4

我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修补了一下我的右耳根。

路过百货公司时,我看见商品介绍牌上有"宝石光钮扣有售"广告。这种钮扣我想买好久,说不定回头就会卖光,便走进店去买。

迎门的柜台在展销围巾。各种花色、样式的围巾琳琅满目。一条翠色的围巾跳进我的视野。我脑子里"嚓"地闪过一件事:有一天我和同伴窃窃取笑过一个围翠色围巾的老太太,就像刚才初三丙那四个"科马内奇"取笑我的花手帕一样。那个老太太的脸现在当然记不得了(或许根本就没看清),而只记住了这翠色的围巾……

别意识流了!

我闭了一下眼睛,迫使自己进入角色创造:伛偻一点,对,别过份,注意脚掌别用力……我向钮扣柜台走去。

有一种钮扣很中我的意,和我那件浅驼色呢上衣有对比又协调。买五颗够了。不,干脆买十颗,一备一。打球还得有替补队员。中国女排共有几名队员?大概是十二……

"老太太,你不买一颗黑钮扣么?"说话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营业员,和我妈妈差不多年龄。

我摇摇头:"不,不要。"我想:难道老人就只配买黑钮扣?

我理解错了。她说:"你看,你上衣不是缺了一颗钮扣么?"不错,上边数起第二颗钮扣缺着,这是老早就缺着的。那末,那个小胡子青年注目过的原因就在于此了?

她说:"买一颗吧。"

难得她态度这么好。好吧,买一颗。这种钮扣是大路货,随时随地可以买到,不需要"替补队员"。

她拿着一枚钮扣,走出柜台来,竟然还拿着针和线!难得她这么热情。

她一边为我钉钮扣,一边和我攀谈:"那十颗宝石光是为孙女买的吧?我妈也是这样的。"她轻轻叹了一声。这轻轻的一叹存何含意呢?

当她为我钉好扣子,低头咬断线头时,我忽然想明白了。我心里一阵难过---或者说是一阵愧疚。我现在穿的这件灰外衣是我外婆的。外婆住在我家几个月,我不止一次地发现这儿缺钮扣,可是,我从没有想起要为她补上。这种钮扣可是随时随地都能买到的呀!

谢谢了!阿姨,我还代表我外婆谢谢你!

我忽然想马上回家去,把外婆留在我家的全部衣裳检查一遍,看有没有缺着钮扣。对,还有妈妈的,还有爸爸的。他们都太忙。

5

又是心血来潮,我走进了青春照相馆。我想为我化妆穿越小城的成功留下一个纪念。

摄影师是一个能说会道的青年人。上次我穿一件自编的棒针衫来拍照,遇上的也是他。他热情,不断地说话,不断地出点子为你参谋。那张棒针衫加羽毛球拍的照片很成功,是我的"标准像"(可以这样称么?要不就称"代表作"?),挂在我的床头墙上。

今天我当然要来一张全身的。

不料,摄影师对此感到大惑不解。

讲话一泻千里的他忽然结巴起来:"你,你是说,是拍全身?老太太,噢,这个,一般说……"

听他说些什么呀!可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以为这么老的人来拍照必定是拍半身的,为了以后加上黑框派用场。

岂有此理!

我现在明白了外婆不肯进照相馆的原因。

我有些忿忿,说:"听着,我拍全身的。要另外加钱吗?"

"好好好好……"他一连说了十多个"好"字,又像是在带着嘲讽意味地笑,没等我站稳,灯就一齐熄了。他说:"好了,拍好了。"

有这么草率的吗?我真动气了,站着不走,咬着牙说:"再拍一张,我付钱!"

他吃了一惊:"已,已经……好好好,等我换个片夹。"

他换片夹子时,外边涌进了一群鸽子一样的少女。这下子,摄影师立刻恢复了他的"艺术活力",说起话来又变得瀑布般顺畅。他充满激情地投入了他的艺术劳动。我完全相信他能为这群姑娘每人设计出十八种以上的"最佳姿势"。

他旋风般打开了一个箱子盖,撅起屁股探进半个身体去---大概在里边翻寻羽毛球拍之类的小道具。

他已经忘了---或者说是装作忘了这个屋子里还有一个我。在他的眼睛里,我是一个要拍全身照的、可笑的、神经兮兮的老太婆。

我轻轻阖上眼……我似乎听到我的脑子深处发出了一个轻微的响声,小小的,像一只透明的小瓶子崩碎似地。是的,就这么碎了。那小瓶子里粼粼地淌出一些叫人难受的液体。我忽然消了怒气,变得安详、冷静,生出了一种思考深奥道理的欲望来。可我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深奥道理。惆怅如同迷蒙的夜色;颤动的思绪如同飘曳在夜色中的蛛丝……

我不想再欣赏那个撅起的、热情的屁股了。够了!

我走出了这个闹闹嚷嚷的摄影室。

我想:这儿又是她们的领地。

"她们的"?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立刻安慰自己:幸亏……我觉得幸运---幸亏我不是老太婆!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躁情绪催我赶快完成这个艰难的行程。

6

在国光饭店门口,我遇上了从另一条街走来的表姐。

她没能坚持到这儿。她已经还了她本来的面目。年轻,多么美好!可我们终究也会老的。但愿年轻的能为年老的再多想一点。

表姐急着要告诉我她在路上遇到的一件令人气愤的事。她说:"岂有此理,他们看到我是个老太婆,就……"

等一等,表姐,等一等。

很累

我不仅是穿过了一个小城,而且还穿过了一个紧靠我们又远离我们的世界,所以我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