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这青春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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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多雨，从天空抛洒下来的，一张稠密的细网，笼罩了整个村庄。田野小路越延伸向远处就越是蒙胧，远山着了一身白雾的纱袍，碧草戴了水珠的耳环，让那缠绵春雨更是没了离开的意思。
黄牛打盹。雀鸟梳毛，耳畔只剩雨打芭蕉声。也是这么一个雨天，我见到了来我家投宿的周长青。和其他村里人不同，他的名字充满了文艺气息。这是他们村头一个人称李半仙的道士取的，让他避免了“富贵”“长寿”之类的名字。
那天，雨势要大一些。乡间泥泞小路走不得。来赶集的他只好带着随行的小女儿来找我外祖父。
周长青约摸三十的模样，很瘦，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衣像是挂在他身上似的，裤脚都是从外边带来的黄泥巴。他身后还有一个眼神怯怯，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的小女孩。她粉色的衣服干干净净的。
细雨如针，雨势渐渐大了，黑云没有丝毫消散的样子。外祖父说周长青恐怕要在家里住几天。虽说不是什么亲戚，但他父亲和我外祖父是有交情的，且家里也不缺客房，便就这么决定了。
周长青很健谈，但当大人们都走了之后，他变得沉默了。他一直看着自己那个已经被雨打湿的粗布包。眉头微皱。我在旁边和他女儿玩耍，他也没防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扁平的邮件。
周长青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然后把它和一张同样是从邮件里取出的纸，一同丢进了面前的炭火里。火势迅速壮大，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四处飘散的灰烬。我只看到那张纸的一部分。
屋子里一瞬间变得亮堂堂的，我看清了他的脸，还那么年轻，双眼却十分深邃而沉稳。
“为什么把它们都烧了？”
“因为没用。”他拨了拨炭火。
外祖父说周长青是小山村里的语文老师。这次来是为了给家里和学生买点东西，但我不这么认为。
之后。雨一直没停过，周长青那只能通话和发短信的诺基亚不停地闹腾，每次他女儿都会抢过手机甜甜地叫“妈妈”。
我刚和我妈吵完架。不过是出去走了一圈，裤脚沾上了点泥巴么？扯着扯着，居然又扯到了成绩上，说那谁谁谁又比我高几分。我自然吵不过，带着一肚子怨气向小孩子倾诉。
“没那么多好抱怨的，他们是对你最好的人。”一旁保持沉默的周长青突然说。
“但是，在他们眼里我做什么都比不上别人。”我鼻子有点酸酸的。
“可是，他们也永远不会用别人来代替你啊。”我看见周长青那下陷的双眼里有种叫做怀念的情愫。
雨打在青瓦上，又从中间的沟缝间流下，滴在院子的台阶上。他坐在那里。看着台阶上大大小小的浅坑，打开了回忆的大门。
李半仙说“长青”的寓意是“名垂青史”，料定周长青他日必有作为。这么一句话马上传遍了巴掌大的小山村，老人家对此深信不疑。老年得子的周家二老更是乐开了花，而周长青自己也那么认为。
他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人，被村里所有人夸赞。在那快要朽烂的一只脚用砖石垫着的课桌上，他认真地刻下三个字――“走出去”。
当时村里只有一位老师，什么都教。老师是从外面来的，留在这里快十年了。周长青很不明白，山里的人想出去，而外面怎么总有些“傻子”要进来？
“老师，你不觉得你在这里是浪费时间吗？”周长青直勾勾地看着那位老师的眼睛。
老师一愣，随即笑道：“山里空气好，人也好。”
周长青没多说，只是把这定义为：吃饱了撑着。
初三毕业那年。周长青以当地最优秀的成绩考上县一中。走的时候，父亲给他塞了几个饼，母亲在一旁不断嘱咐到了学校要注意什么，说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居然开始不断抹眼角。
就在周长青离开的那一天，那位老师上课时突然咳血倒地，再也没有醒来。是肺癌，十年前就发现了的病。老师苍白的笑脸浮现在周长青的脑海里。他皱眉，更想要走出去了。
高中三年，他只回去过两次。每次都在过年的时候，在家住五天。又马上回学校自习。
父亲照样给他塞几个饼，要他路上饿了吃。他看到父亲那又黑又脏的手的时候，有那么一刻犹豫，脸上的笑也僵了不少。等到路上看不见一个人的时候，他把饼丢了，后来饿得肚子咕咕叫。一直到学校。
高中最后一年他没有回去，他瑟缩着站在公用电话亭里拨下镇里唯一一个座机的号码。他的父母走上几十千米在约定好的时间在那里等着。“爸、妈，今年我不回去了。不是……你看这都要高考了，我要复习啊，万一我回这一趟感冒了什么的，耽误我学习了怎么办？”
“哦，哦，那好，娃儿你好好学。”
电话那头挂断了，这边早就下了雪。人老了，山路又滑。父亲不小心摔了一跤。刚匆匆买了一副膏药贴着，高高兴兴准备着等孩子回来呢，那边却说不来了。两位老人家突然觉得这天气又冷了几分，棉衣里都凉飕飕的。
周长青目光落在远方，语气十分平淡，嗓音很好听，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但是。我注意到了他摁得骨节泛白的手指。
“那时候我的心真是特别狠。”
特别狠，特别自以为是。我想说。
“当时还特别蠢，高高兴兴地去了大学。”他说得有点咬牙切齿。
“她给你寄的东西？”他不说话。我想我猜对了。
谁年少不曾心动过？何况一直一个人埋头奋斗的周长青。他去了更远的城市，在那所大学里，数学系的他喜欢上了艺术系的系花。
一个来自乡下浑身酸臭味儿的“草包”和一个家住市区三层楼房的系花，怎么说都不该是出现在同一场景的人。
“草包”每天会给系花送一瓶温热的牛奶，一束上不了台面的鲜花……各种省吃俭用只为她，他却一直不敢正面和她说上几句话，就算是在图书馆遇到都会脸红心跳马上逃开。
但是，也请原谅身为理科生的他。没有发现被倒进下水道的牛奶和被扔进垃圾桶的鲜花。
有一天，一直那么笨的他看见一个当众骚扰系花的痴情追求者。他毫不犹豫地对那个无赖挥出了一拳，差点把那人打进身后许久没有清洗，烂泥遍布的池塘，还惊动了学校的保安。
他也被打了，也受了处分，但是第二天系花给他送药来了。
“我给你上药呢，别动！”系花的声音软软的，他如沐春风。
起初还挣扎的他变得像一尊石像，再怎么痛也不吱一声。挂彩和处分换一份情谊，怎么说都划算。
“后来呢？”
“我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有了我的妻子和女儿。”他语气里夹杂着怀念和遗憾，但没有后悔。
人总是要长大的。到了足够的年龄步入社会，他要赚钱赡养年迈的父母。他居然一直没有发现，父亲的腰伤已经那么严重。母亲哭着打电话说，医生讲腰上的毛病再犯一次人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明明父亲一直那么健康的，他明白来龙去脉后，咬紧了下嘴唇，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哽咽着，依稀是“对不起”的声音不知道说给谁听。
他开始省吃俭用找工作，但是没有一家公司要他，本来快要成功的，却因为他头上顶着一个“来自乡下”的“头衔”被拒绝了。更有的说：“你知不知道每年像你这样的人中国有好几百万，真以为自己了不起啊！少了你就不行啊！知不知道还有多少比你学历更高的人来找都被拒绝了，难不成就你还能翻出个花样儿？”
于是，他一天比一天消沉，而系花每天都很开心，她从来不用去关心他担心的问题，只是每天逛逛街，过着舒坦的日子。所以，他们开始争吵。
“你知不知道所有人都说我身上有一股牛粪味儿？”系花眼泪汪汪，“就因为和你在一起！”
“你要是受不了走就好了，我又没有强留你！”他吼道。
两人无言几个月后，系花又来找过他。周长青看起来有点颓废，下巴还有些青涩的胡子茬儿。系花长发披肩，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我要回去，回山里去。”他长叹一口气。
系花咬咬唇，没有哭闹：“我要出国了，继续我的艺术学习。”
“是吗？那也不错……”虽然早就料到了她不会和他走，但是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失落，空荡荡的。
天真的很蓝，很蓝，蓝得快要哭出来了。
周长青回去了，成了村里唯一的老师，主教语文，其他的也都包了。
父亲在他回去后的一年里去世了，病痛把他折磨得神志不清。临走前的那个晚上，父亲突然拉住他的手：“你看见我家长青了吗？我家长青可有出息了，将来是要当大官的哩！也难怪……他看不上我给的了，我一直跟在他后面送他，看着他把我给他的饼丢了……也不知道他后来饿不饿……”
“饿，当然饿……长青说他知道错了……”
眼泪滴在老人家的手上，父亲慌了，赶忙伸手去替他擦眼泪：“哎，小伙子你怎么了？”
“爸。长青再也不走了……”
“长青。”父亲眼里的火焰像是被风吹了，摇曳起来，“要是当初没让他走该多好。”
母亲在第二年也随着去了，周长青成了孤家寡人。村里人给他做了个媒，他没拒绝，虽不是自己爱上的，但有种情叫日久生情。
“你为什么不离开？”明明当初那么想离开的一个人，突然这么甘愿做当初自己认为最蠢的人。
“你还小，不会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为你一个人而准备的。”
烟雨蒙胧，万家灯火，周长青抱着他的女儿笑得很满足。
十年后的今天，一事无成又回来的系花给他寄了这封邮件。周长青这次来不是来赶集，而是为了告别，告别那段青涩而荒唐的青春。
当初我想要旅行的时候你选择了独自前行。如今回来却又要求再次同伴，可曾想我已经厌倦了奔波有了一个家？花谢了，再次开也开不出同一朵，爱情调了，只剩下苦涩。
周长青说他会一直待在村里教书，那地方空气好，人也好。他告诉学生：“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美，但也很危险，像是一台巨大的机器，每个人都是一个渺小的齿轮，找到了方向就滚，迷失了方向就生锈。老师没什么时间去看了，但你们的人生还很长。”
屋的那一头，我妈催我去吃饭了。我突然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很快跑了过去。
身后周长青的诺基亚又响了。他笑着说：“没什么，过几天山路好走了就回来……没给人家添麻烦，娟娟可听话了，她吵着要和你说话呢！”
“妈妈！我好想你……”
那么挣扎，人生到头来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