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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迷蒙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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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家里已经待了四个星期,而在这四个星期中家里一直笼罩着惶惶不安的气氛。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竭力同往常一样,只不过他们没有察觉,自己的说话声压得低低的,眼神愧疚不安。而且,说话时还不时回头往他房间所在的方向看一看。但在他房间对面的另一端,他们走路和说笑的声音很响亮,显得很不自然。但是,当他们偶尔从那几扇白门前经过时――那几扇白门整体从里面反锁着,无声无息,好像门里没有任何活物一样――便把脚步放慢,整个身体侧向一边,仿佛有人要打他们似的。他们尽管在经过时是全脚着地,可即便是踮着脚尖走路,脚步声只怕也没有那么轻,那么毫无声息。说到他,家里没人直呼其名,只用一个简单的词儿“他”来表示,而由于大家每时每刻所想的都是他,所以这一非确指称呼比全名还明确,从未引起别人的反问。像叫其他人那样叫他,不知何故,总给人一种有失尊敬、不拘礼貌之感;而“他”这个词儿就不同了,它准确而又清晰地表达出他那高高的、阴沉的身影所引起的恐惧感。只有住在楼上的老祖母仍然叫他小名柯利亚,可就连这位老祖母也感到了笼罩全家的那种恐惧和大祸临头的紧张心境,因而也时常掉眼泪。有一次,老祖母问女仆卡佳,小姐今天怎么没弹琴,卡佳惊讶地瞥了她一眼,没回话,摇着头走开了,倒好像老太太不该这样问一样。

他来的时候,是十一月一个天低云暗的中午,当时除别佳早就上学去了之外,所有人都在家喝午茶。外面很冷,乌云低垂,密密层层,细雨连绵,所以,尽管窗户很大,天花板也很高,可屋子里光线还是很暗,有几个房间甚至点起了灯。当门铃刺耳而又威严地响起时,连亚历山大・安东诺维奇本人也颤栗了一下,心想一定有重要客人光临,于是慢慢地起身迎上去,他那丰满严峻的脸上堆起了亲切和蔼的微笑。可当他在半明半暗的门厅里看见来人时,他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来人穿着寒酸,浑身脏兮兮的,使女又为难又胆怯地挡住他的路。也许他是从车站走来的,只是某些地段乘过有轨马车,因为他那磨破了的短大衣湿漉漉的,裤腿上溅满了泥水。他的嗓音嘶哑粗硬,不知是因为受了风寒还是由于在颠簸摇晃的火车上长时间不说话的缘故。

“怎么不说话?我问您,亚历山大・安东诺维奇・巴尔苏科夫在家吗?”来人又问了一遍。

可回答的却是亚历山大・安东诺维奇。他没有走进门厅,侧身看了来人一眼,认为此人不过是众多求乞者之一,因而严厉地说:

“您到这儿有什么事?”

“没认出来呀,父亲?”来人颤声地问,声音里带有嘲笑的意味。“我就是尼古拉呀,父名亚历山德雷奇。”

“谁……尼古拉?”亚历山大・安东诺维奇退后一步说。然而,话一出口,他就明白眼前这个尼古拉是谁了。傲慢的表情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的脸颊变得苍白,是那种老年人特有的像死人一样可怕的苍白。他把手叠放在胸前,一口闷气从胸腔霍然而出。紧接着,他猛然伸开双臂,把尼古拉拥进怀里。他那保养得很好的灰白大胡子也轻轻地触碰到湿漉漉的黑胡子,已然不习惯接吻的老年人的嘴唇寻找着血色红润的年轻人的嘴唇,以一种不知魇足的贪婪吻上去。

“别急,父亲,让我把外衣脱了吧。”尼古拉语气温柔地说。

“你原谅了?原谅我了?”亚历山大・安东诺维奇浑身颤抖地说。

“唉,好糊涂!”尼古拉推开父亲,冷峻而又严肃地说,“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

当父子俩走进饭厅时,亚历山大・安东诺维奇对自己那颗善良的心以如此不可遏制的力量表现出来的激情而不好意思起来。然而,与儿子相会的喜悦,虽然被泼了一点凉水,却仍然在他胸中激荡,寻找着倾泻的出口,重新见到不知在哪儿销声匿迹长达七年之久的儿子,使他步履灵活而又年轻,动作快捷以致有失稳重。因此,当尼古拉搓着冻僵的双手,走到妹妹跟前时,亚历山大・安东诺维奇真诚地大笑起来。尼古拉说:

“这位小姐就是小妹了,是吧?”

尼诺奇卡是一位十七岁的姑娘,长得白净苗条。她站在原地,窘迫地用手指在桌子上弹着,一双惊惶的大眼睛凝视着哥哥。她已经猜到这位就是尼古拉,她对他的记忆比父亲还多。但此刻却不知所措。当尼古拉不是吻她而是握住她的手时,她也以紧紧的握手来应答,而且,还差点行了一个贵族女子中学生的屈膝礼。

“这位是大学生安德烈・叶戈雷奇先生,别佳的家庭教师。”亚历山大・安东诺维奇介绍说。

“小别佳?”尼古拉吃了一惊。“啊,他已经上学啦!真棒。”

然后,家人把一个正在斟茶的、被大家直接称作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瓜子脸太太介绍给他。再后来,乘他环顾房间时,大家全都贪婪地端详起他来。尼古拉很想知道,一切是否还和七年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东西令人无法判断。他就像一只雏鹰,高高的个头儿,头高傲地转动着,浓密突出的眉锋下面,一双漆黑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他那蓬乱的头发散发出野性和自由的气息;他所有的动作都充满自信,轻松自如,无声无息,显露出正在伸出爪牙的猛兽时隐时现的优雅,他的双手会毫不犹疑地找到并且抓住它们所要的东西。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专注而平静地看着每个人的眼睛。他的目光即便是在温和的时候,也透出一种深藏不露和危险的意味儿,这在受到的猛兽眼中总是能见到。他说起话来简洁质朴又带有命令口吻,显然他的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就好像这不是人在说话,因为人偶尔会说错,不时会撒点谎,这是思维本身直接发出的声音。在这样一个人的心里,是不会产生后悔感的。然而,要说他是一只鹰的话,那么,这只鹰的羽毛也已在他差点成为胜利者的一场厮杀中被狠狠地蹂躏了一番。他身上那件衣服就说明了这一点。衣服上带有夜间和衣而卧的痕迹,脏兮兮的,与身体极不相配。这衣服上带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凶猛之气,令人忐忑不安,能使所有衣冠楚楚的人产生一种朦朦胧胧的遭遇不测之感。有时候,他那体格匀称、肌腱强壮的身体瞬间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与颤栗,这时他的整个身体好像缩小了,似乎连后脑勺上的头发也像竖立起背毛的野兽一样根根直立起来。而他的眼睛,便会疾速而又凶狠地扫视在场的每个人。他吃喝起来狼吞虎咽,就好像他一直在挨饿或总是没吃饱似的,因而任何时候都恨不得分分秒秒吃个不停,把端上桌来的一切都吃个干干净净。吃完后他就说:“真棒!”并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用手抚一抚肚子。他拒绝了父亲给他的香烟,却从大学生那里抓了一支烟卷(他自己已经没烟了),吩咐道:“讲吧!”

尼古拉没有妨碍任何人。他本人说话很少,别人的话他倒是愿意听,可是听的时候有些傲慢和冷淡,好像事先就已知道人们会向他讲些什么。有时候,他会在别人的话刚讲到一半时离开,而他脸上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表情,似乎他在倾听某个来自远方的声音,这个声音很重要,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尽管他既不嘲笑谁,也不责备任何人,可是当他从他坐了大半天的图书室出来,在家里漫不经心地溜达,时而走进仆人的房间,时而去找妹妹,时而找大学生时,他把寒意播撒到了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迫使家人以为自己似乎刚刚干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甚至是犯下一桩罪行,并且即刻会受到审判和惩罚一样。现在他的衣着已经很好,可是,尽管身着华衣美服,他也与那些富丽堂皇的房间不谐调,不融合,就像一种陌生的敌对的东西孑然而立。假如所有贵重物品都有感觉而且会说话的话,它们会说,当他走近它们或是把它们当中的某一个拿在手中,怀着莫名的好奇心仔细端详时,它们简直怕得要死。他从未失手过任何东西,东西看过后都放回了原位并依原样摆好,可是,好像他的手一触摸,就能把一尊精美的小雕像的全部价值剥夺殆尽,他走后小雕像便只剩一个空壳,毫无用处了。那被艺术创造出来的雕像的灵魂仿佛在他的手里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是一块没用的青铜或黏土。

有一次,尼古拉来找尼诺奇卡,碰到她在练习绘画,正在惟妙惟肖地临摹一幅画,画上是一个乞丐在祈求施舍。

“画吧,尼诺奇卡,我不会妨碍你的。”他一边说,一边坐到她身旁的一张低矮的沙发上。尼诺奇卡羞怯地笑了一下,继续作画,可蘸的色彩总不如意。后来她扔掉画笔说:

“我累了。你喜欢吗?”

“喜欢。很好。你琴弹得也好。”

他这种冷冷的表扬使敏感的尼诺奇卡觉得无聊。她挑剔地歪着头,看了看自己的画,叹了口气说:

“可怜的乞丐,我真的可怜他。你也可怜他吗?”

“是的,也可怜他。”

“我参加了两个救济穷人的慈善机构的工作。事情多得要命。”她热情地说。

“你们在那里面做什么呢?”尼古拉冷冷地问。

尼诺奇卡开始详细地讲起来,可后来越讲越简短,到最后干脆不讲了。尼古拉一言不发,随手翻着尼诺奇卡的纪念册,纪念册里有她熟人抄录的诗句。

“我想去绘画班上课,可爸爸不让。”尼诺奇卡突然说道,似乎想吸引哥哥的注意力。

“这是好事。结果呢?”

“爸爸不同意呗。我一定要达到目的。”

尼古拉一走,尼诺奇卡就觉得心里空虚烦闷。她抛开纪念册,悲伤地看着刚开了头的那张画。她觉得这是一幅令人讨厌的且谁都不需要的涂鸦。尼诺奇卡不能抑制自己的冲动,她抓起画笔,用浓浓的蓝色颜料,在画上打了个大大的叉,同时抹去了乞丐的半个脑袋。从尼古拉跟她握手的第一天起,她就喜欢他了,可他却一次也没有亲吻过她。假如尼古拉亲吻过她,她会向他完全敞开她那颗小小的、但已然充满痛苦的心灵。如同她在日记中写的那样,她的心里时而有欢快的小鸟儿婉转歌唱,时而是一群黑老鸦在哇哇乱叫。她还会把自己的日记本交给他――而日记本里的每一页都在述说她是怎样一个无人需要的不幸的姑娘。

尼古拉以为尼诺奇卡满足于自己的绘画、音乐和慈善救济工作,可是他错了:无论是画画,还是音乐,抑或慈善救济工作,她都不需要。

尼古拉只在大学生给别佳上课时笑过,而别佳因为这笑而恨他。有尼古拉在场时,别佳就故意把两条腿跷得更高,差一点连人带椅子仰天倒地。他轻蔑地眯起眼睛,抠鼻子,尽管他很清楚不该这么做。他还冷冷地向大学生说一些令人无法忍受的粗野无礼的话。大学生那张麻脸顿时便涨得通红,汗水涔涔,等别佳走后,他几乎是哭着抱怨说这小男孩根本就不愿意学习。

“我不知道这孩子将来会成什么样儿,”大学生说,“现在就连女仆也向我抱怨说别佳对她说下流话来着。”

“他会成为一个坏蛋。”尼古拉毫不伤心地断定弟弟的未来。

“你想方设法,你绞尽脑汁,你劳神费力,可有什么用呢?”大学生差点没哭起来,一想起自己所蒙受的一连串的屈辱和羞耻,他就恨不得钻进地底下或是把别佳痛打一顿。

“那就别教了!”

“可得吃饭呀!”大学生绝望地感叹道。

“那就有什么吃什么呗。”

大学生想同他争论,可是尼古拉却不想。尼诺奇卡和大学生常常想要弄清楚,尼古拉哥哥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而他们的猜想有时匪夷所思,到了就连他俩自己也觉得可笑的地步。可分手时,他们又为自己感到可笑而惊讶,于是便觉得最匪夷所思的推测是真的。第二天,两人又会满怀既害怕又强烈的好奇心等着尼古拉的出现,一边想着那折磨人的问题该在今天解决了。然而,尽管尼古拉如期出现,而问题却依然如故,远远谈不上解决。

给人印象最深刻最不可思议的推测产生在仆人房里,最先编出故事的是费诺根・伊万内奇。喝了酒之后,他的想象力不可遏制地活跃起来,想象出这样一些画面,面对它们连他自己也满怀惊恐和困惑了。

“他是个强盗!”费诺根・伊万内奇这样说。出于恐惧,他那张红红的脸膛顿时煞白。

“可不,就是个强盗!”厨师并不相信,但也附和着。他说完后还回头看了看门口。

“是个只抢有钱人的强盗。”费诺根・伊万内奇更正道,他曾经从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尼古拉本人嘴里听说过有这种劫富济贫的强盗。

“他干吗要抢人呢,他老子的钱多得花也花不完?”车夫表示怀疑,他是个极认真的人。

“三家工厂,四幢房子,股票天天有红利。”安娜・伊万诺夫娜嘀咕道。她现在在储蓄所里有整整五百六十卢布的存款,因为前几天她又存进去四个卢布。

费诺根・伊万内奇的推测完全是无稽之谈。安娜・伊万诺夫娜检查了尼古拉的所有东西,除了内衣,她什么也没有找到。然而,恰恰是除内衣外别无他物这一点最令人惶恐不安。假如在尼古拉的箱子里发现了枪支、子弹或是匕首,尼古拉也地地道道是个强盗了,这也不比完全不知道一个人从事何种职业(而此人的长相和行为举止与其他人又不一样,他就像一个刽子手,自己不说话,只听别人说话,只观察别的人)更可怕。惶恐不安的情绪渐渐滋长,发展成迷信般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波涛在家里汹涌翻滚。

一次,有人偷听了尼古拉和父亲之间一场简短的谈话,可这非但未能消除惶恐,反而使困惑和猜测的疑云越来越浓厚。

“你曾经说过你痛恨我们的全部生活,”父亲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你现在还恨它吗?”

尼古拉也同样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地严肃回答:

“是的,我恨它,从上到下恨透它了。我恨它并且不理解它。”

“你找到更好的了?”

“是的,找到了,是的,找到了。”尼古拉坚定地重复说。

“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吧。”

“这不可能,父亲。你也知道这一点。”

“尼古拉!”亚历山大・安东诺维奇愤怒地叫道。

经过片刻万分紧张的沉默以后,尼古拉小声而有些忧郁地回答:

“你还是那样,父亲。脾气暴躁,可是――善良。”

在这个有钱人的家里,就连圣诞节到来也让人惶恐不安,高兴不起来。有个人无论在哪些方面同他周围的人都有着格格不入的思想和感情,有他在场,就像一个阴森的噩梦悬在所有人的头顶,不仅夺走圣诞节的欢乐,而且也抽空了它的意义本身。似乎尼古拉自己也察觉到他成了别人的负担,于是几乎足不出户。可是,在人背后的他比在人前的他显得更可怕。圣诞节前几天,亚历山大・安东诺维奇家偶然来了一帮客人。一般说来,只要有外人来家时尼古拉都避门不出,这次也如此。他和衣躺在床上,倾听着音乐声。音乐声穿过厚厚的墙壁而被大大减弱了,显得悦耳动听,像从远处传来的纯洁无邪的歌声;入耳如此轻柔,仿佛是空气本身在叩击着他的耳鼓。尼古拉听着听着,就想起了他童年的时光,那时,他母亲尚在人世。家中每逢来了客人,他也是这样待在远处聆听音乐,边听边任由幻想驰骋――他幻想的不是一些映像,而是某种另外的东西,它交织形象和声音于一体,构成一个异常鲜艳、美得令人心痛的东西,像一个五彩斑斓、乐声悠扬的彩带,缭绕回旋,冉冉上升。还在那时他就明白这一鲜艳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他却不能对任何人,甚至包括对自己说清楚,只是竭力硬撑着不要睡着――竟然睡着了。既然他是这样睡着的,所以谁都没有发现他一个人躺在前厅里,躺在皮大衣堆里,此刻他还能清晰地感觉到毛茸茸的痒酥酥的皮毛的气息。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般的颤栗如万根冰针又扎遍了他全身,而另有一种更柔和更温暖的东西照亮了他的面庞,就像有一只温柔的之手,舒展了他那紧蹙的眉头。他的面容如死人般毫无表情,但显得安详、和蔼和宽厚,谁也猜不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是活着还是死了,可以说的只有一点:此人正在休息。

圣诞夜来到了。就在黄昏时分,费诺根・伊万内奇找到尼古拉。他几乎是清醒的,脸色阴郁,眼望着别处,可是眼睛上似乎有泪痕。

“老太太有请。”他在门外说。

“什么事?”尼古拉很惊讶。

费诺根・伊万内奇叹了一口气,重复说:

“老太太有请。”

尼古拉上了楼――他的脚刚一迈过门坎,一双少女纤细的手臂就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张温和的有着一双睁得大大的泪汪汪的眼睛的小脸,凑到他的面前,一个哭得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在喃喃地倾诉:

“柯利亚,柯利亚,你可把我们折磨苦了!柯利亚,柯利亚,我亲爱的好哥哥,同爸爸讲和吧。也同我讲和吧。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吧,柯利亚,柯利亚!”

一个瘦弱娇小的身体在他的怀中发抖,一颗小小的无人需要的心灵却变得如此巨大,大得能容下整个苦海无边的世界。尼古拉皱着眉头打量着四周。祖母那双又干枯又苍白、让人感到可怕的手从床上向他伸过来,而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回荡着彼岸生活的气息,在乞求:

“柯利亚,柯利亚!……”

站在门口的费诺根・伊万内奇也在哭泣。他身上那种傲慢的神气已荡然无存,他扑哧扑哧地擤着鼻涕,嘴和眉毛都在抖动。他老泪纵横,泪如泉涌,仿佛像那泪水不是同所有人一样流自眼睛,而是流自全身的每一个汗毛孔。

“我的朋友!好尼古拉!”他像祷告一般地嘟囔着,向前伸出双手,手上拿着一张红手帕,纹丝不动。

尼古拉又无奈又可怜地微笑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从他那双鹰一般的、而此刻已经黯淡了的眼睛里滑落出罕见的不轻易流出的眼泪。就在这时,一颗有着老年性颤动的衰弱的脑袋从黑暗的角落里出现在灯光下,这是他父亲的脑袋。尼古拉恨了他一辈子,而且,一辈子也不理解他。

然而,此刻尼古拉理解他了。

他的恨曾有多么疯狂,那么此刻他便怀着同等疯狂的爱,拉起尼诺奇卡,扑向父亲。于是他们三个人抱成一团,哭成一团,他们三个人袒露了各自的内心,浑身震颤,瞬间成为一个拥有共同的心脏、共同的灵魂的伟大生物。

“他留下啦!”老太太用嘶哑欢快的声音嚷道,“他不走啦,他留下啦!”

“我的朋友,好尼古拉!”费诺根・伊万内奇祷告般地咕哝道。

“是的!是的!”尼古拉说。可他不知道该回答谁,回答什么。“是的!是的!”他重复道,一边亲吻那只以无言的柔情抚摸他脑袋和面庞的哆哆嗦嗦的老人的手。

“是的!是的!”他肯定着,可他已经感觉到,在他的心里严酷可怕和铁面无情的那个简短而又呆板的“不”字,已经开始滋长。

夜幕已然降临。整幢大楼,从下房到老爷的房间都亮起了明亮的灯光。人们欢快地闲聊着,吆五喝六地喧嚣着,而那些易碎而又昂贵的无用的小玩意儿,已经不必再为自己担心了。它们高高在上,傲慢地俯视着忙忙碌碌、扰扰攘攘的人们,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似乎这幢楼里的一切,都服务于它们,都在向它们那弥足珍贵的存在而顶礼膜拜。

亚历山大・安东诺维奇、尼诺奇卡,甚至还有那位大学生,仍然坐在祖母屋里,时而谈论自己的幸福,时而默默地谛听尼古拉的动静。费诺根・伊万内奇高兴得又喝了酒,他走到院子里,想要吹吹凉风,清醒清醒。他正用双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那通红的秃顶,雪花落在头上,如同落在烧红的铁板上,马上就融化了。就在这时,他惊讶地发现了尼古拉。尼古拉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布囊,刚从通往厨房的后门那个角落里出来,看见费诺根・伊万内奇,他同样既不快又吃惊。

“啊,费诺根!”他小声说道,“那好,送我到大门口吧。”

“朋友……”费诺根・伊万内奇心慌意乱地嘟囔道。

“闭嘴!我们到那儿再说。”

此时的街上已空无人影。街的两头都隐没在缓缓地无声降落的白蒙蒙的雪雾里。尼古拉站在费诺根・伊万内奇面前,一双灼灼有神的突出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像教小孩子似地慢腾腾地说:

“告诉父亲,就说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了,要你向他致敬,说他已经走了。”

“到哪儿去?”

“就说‘走了’。别了。”

尼古拉拍了拍仆人的肩膀,离开他走了。然而,费诺根・伊万内奇不用问也知道尼古拉要去哪儿,于是,费诺根使出全身的力气把他抱住,说:

“我不放你走!上帝啊,我不放你走!”

尼古拉把他推开,惊奇地看了看他。费诺根・伊万内奇如祷告一样把双手合起来,啜泣般请求道:

“好尼古拉,我唯一的朋友!放弃吧,别走啦。那儿有什么啊?这儿有钱,有三家工厂,有几栋房子,有天天吃红利的股票。”他无谓地重复着一些经济学词语。

“你说什么呀?”尼古拉皱着眉头,快步走开了。

可是,一身新燕尾服浑身喜气洋洋的费诺根・伊万内奇此刻无精打采、如泄气的皮球一般跑去追上他,抓住他双手,请求道:

“还有我呢!把我也带上吧。有什么,真的!亲爱的!当强盗就当强盗!”费诺根・伊万内奇说着,无所顾忌地一挥手,像是在与正人君子的世界告别。

尼古拉站住了,默默地看了仆人一眼。而在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冷酷和绝望的东西,让人感到十分可怕,费诺根・伊万内奇的舌头顿时僵住了,双脚如钉子一般钉在了地上。

尼古拉那高大的背影渐渐变小了,淡了,像是融化在了黯淡的烟霭里。又过了片刻,他就永远消失在让人惊恐不安的神秘的远方,他曾从那远方归来。在那空旷无人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一个活物,可费诺根・伊万内奇依然站在那儿,望呀望呀。浆过的衬衣衣领被雪水变软了,紧贴在脖子上,雪花在他那红通通的、已经变得冰冷的秃顶上慢慢融化,雪水与泪水一起顺着他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宽脸颊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