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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扁担,担不动“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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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我脑袋里的怪东西》,顿觉一切浮彩黯然褪去,只留下纪录片的黑白两色。黑白两色是《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所渲染的底色,令人震惊,更让人难以释怀。在帕慕克笔下,黑白两色乃是两道魔咒,他用它们唤醒了故乡忧郁的灵魂,激活了东西古今文化之间的冲突,呼召出人类灵魂的新型象征。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但小人物也有他的执着与梦想。出生于1957年,他属鸡,生性怯懦,品格柔和,一辈子害怕野狗。他的故乡在亚洲的最西端,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的一个荒凉的村庄,在那里可以遥望迷雾蒙蒙的湖畔。

1969年,他12岁,跟随父亲来到世界之都伊斯坦布尔。伊城,史称君士坦丁堡,是帝国之都。不过,凯末尔革命,抵制西方,将首都迁往内地燥热的安卡拉,伊斯坦布尔的繁华已经是前尘梦影。开往伊斯坦布尔的火车飞驰在荒凉的草原,经过贫困的小站,我们的主人公为自己即将到来的生活感到一阵“奇怪的自豪”,感到世界上万籁俱静,仿佛在没有尽头的等待中。

从1969年到2012年,麦夫鲁特就生活在伊斯坦布尔。年少叛逆,耽于幻想,沿街叫卖,卷入冲突,抢亲生子,然后垂垂老矣,时日无多。他叛逆而非极端,信仰却无张狂,坚守却不顽固,尤其懂得如何善待自己用三年的幻想表达挚爱、最后却阴差阳错地抢回来的妻子。他们也是贫贱夫妻之中自己感觉到“最幸福的男人和女人”。为尊严而活着,所以这种生活值得坚守,因为坚守而值得尊重。正是有此等尊严和此等坚守,伊斯坦布尔小商贩让人肃然起敬。

挚爱的妻子拉伊哈逝世之后,麦夫鲁特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村里。岩土层上的片片绿地,穿透云层的阳光照射着黄澄澄的田野,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心灵好像在这里安息。发自内心的爱,让他们活出了尊严,因尊严而无比幸福。于是,尊严与幸福,都交织在剪不断理还乱的脉脉乡愁之中。

帕慕克为伊斯坦布尔而生,伊斯坦布尔化作麦夫鲁特而血肉丰满,麦夫鲁特只对帕慕克而存在,正如贝雅特丽齐只为但丁而存在。在故事之中,伊斯坦布尔就是麦夫鲁特,麦夫鲁特就是伊斯坦布尔。个体是城市的灵魂,不论这一个体是多么卑微。城市是个体表演的场景,不论这座城市是何等的宏大。在城市与个体的相互塑造和彼此成全之中,小说以修辞的浪漫主义书写了“悲剧的现实主义”。

文学史给我们一种错觉:悲剧仅属于宏大叙事、英雄时代、伟业丰功和凤毛麟角的华丽家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日常性的广度和灵魂的深度,以及灵魂与日常世界的每一次遭际,都是悲剧的。19世纪以来,现实主义书写之独一无二的贡献就在于,它们发现真正的悲剧恰恰寓于平庸至极且滑稽透顶的日常生活空间。麦夫鲁特的伊斯坦布尔,就是这么一种养育悲剧现实主义的平庸滑稽空间。一千万人拥挤的帝国之都,生计、利益和账单主宰了一切。资本主义,城市扩张,贫富分化,命运乖蹇,幻象瘟疫,党争残酷,冲突惨烈,个体被各种势力驱使,左右仓皇,疲于奔命,生命时光被消耗在一只看不见的手上。然而,麦夫鲁特懂得真爱,真爱让冷酷粗暴的人间相对温暖。他和抢来的妻子,可谓相濡以沫。三年幻想中的情书,化已无声的岁月。“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拉伊哈。”这是小说的悲情结尾,既是卑微商贩的座右铭,更是贫贱妇人的墓志铭。一个“最爱”,将卑微的生活升华到抒情诗的巅峰,将日常的伦理提携到普世道德的境界。

麦夫鲁特脑海之中的奇思怪想,伊斯坦布尔空间之中的爱怨痴嗔,人类文化历史上的兴衰沉浮,最终都会风流云散,无迹可寻。然而,“一窗残日呼愁起,袅袅江城咽暮笳。”“呼愁”,这一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之中营造的土耳其乡愁情绪却在本书之中完美地播散、蔓延,将一个末日帝国的甜美忧伤演绎得沁人肺腑、余韵悠长。“钵扎,最好的钵扎”,这粗犷蕴含甜美、艰辛寄寓善良的呼叫声穿越了伊斯坦布尔半个多世纪的时空,在读者们的心中回荡不息。

“钵扎就是靠着小贩声音里的情感才能卖出去的。”麦夫鲁特如是说。这样,钵扎便成为演绎个人与城市命运的精致道具,更是土耳其乡愁的基本象征。只有在黑夜降临,挑着钵扎满街叫卖的时刻,麦夫鲁特才是麦夫鲁特,伊斯坦布尔才是伊斯坦布尔。此外,就是空虚岁月,整个世界毫无意义。可是,一根扁担,却担不动浩淼的呼愁。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跨文化研究院教授

《我脑袋里的怪东西》,(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著,陈竹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