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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罗汉的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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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最开始,我还不懂得忧伤和欢乐,愤怒与平和。

一把缺了刃的西瓜刀,一个印着鲜艳红牡丹的旧洋瓷盆,就把我头颈下面的躯体搭建了起来。李小树毫无耐心,没有再雕刻下去的欲望,我挺着滚圆的腹站在风雪旷野,院子西边的竹林偶尔传来清脆的“啪、啪”声。我还没有头,肩膀也显得过于粗糙,就更不要说脸和眼睛反映出来的内心世界了。作为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我不得不为李小树的想象力咋舌(其实我还没有舌头),她用外婆炒糊锅的黑色南瓜子给我绣上两粒,成为了我雪白躯体上最诱人的部分。她躲在西瓜刀后面的眼睛,闪躲着狡黠。冷风刮过脊梁,灌进了我洋瓷盆构成的腹腔,空空荡荡地回旋着撞击腔壁,没有五脏六腑,缺少肠肝肚肺,但我没有畏惧,依然站得标致,抖擞有力。即使李小树不把我的头雕出来,我也会把自己当做一个活灵活现的雪罗汉,超越平庸,不甘寂寞,酒肉穿肠,风雪连天。

这一场暴风雪掩埋了临江镇。临江镇不大,澎溪河和映阳河双双环绕,形成一个三角形的河岛。临江镇上大部分人都是渔民,依靠这两条河世世代代休养生息。李小树的童年记忆是玩具汽车和浓香巧克力,白皑皑的茫茫世界让李小树新奇,作为一个城市长大的女孩,李小树的蛮横不讲理从来都表现得丝毫不遮掩地张扬。她冲着外婆大吼大叫,待外婆转过身满足她吃最后的那几块冰糖的时候又偷偷地笑,为自己得逞的诡计沾沾自喜。外婆的严厉不过是李小树眼里的小把戏。暴风雪在夜里降临,澎溪河和映阳河都结上了厚厚的冰,渔夫陈胜两口子的渔船冻成了雕塑,他们岸边的青瓦房抵挡不住寒冷。李小树躲在外婆的被窝里,睡得正酣,把外婆那双缠绕过的小脚抱在怀里,吸着大拇指,梦见了爱吃的喜之郎棒棒糖。第二天李小树一起床就琢磨着利用小学课本上所学的堆雪人知识,开始雕刻我。她在多次垒我的腹失败之后,冲到厨房拖走外婆用了多年依然舍不得更换的已经坏了多个沙眼的洋瓷盆,任凭外婆多么心疼。那时候我的腹还卧在雪地,李小树的双星牌球鞋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我忍受不住那样的疼痛,留下黑色的眼泪,一汪一汪地顺着李小树的脚印洇开去。

雪越下越大。李小树的脚浸入了雪水,将她先前的热情冻得殆尽。舅舅和舅妈一直窝在床上不愿意出来,他们住在正房,把李小树和外婆赶在不保暖的偏房。舅妈在沿海城市打了几年工,回来和舅舅结婚生了个女儿,取了个怪里怪气的洋名:鹭思。李小树讨厌妹妹鹭思,就跟讨厌舅妈一样那般深恶痛绝,咬牙切齿。舅妈对外婆不孝顺,时常骂外婆,外婆那张掉光牙齿的嘴,历来说不出什么狠毒的咒语,唯有在抱着外孙女睡觉的时候暗自流泪,因难受又压抑的那种悲伤让她的嘴合不拢,悲伤的风灌进来,拍打着她老去的牙床,像极了澎溪河和映阳河交汇处的水流撞击。李小树暗自发誓,长大挣钱后一定要给外婆镶上一副金灿灿的牙齿,一定买很多好吃的给外婆,让鹭思在一旁眼睁睁地流口水,一定不给舅妈好脸色看,诅咒舅妈变成黄脸婆长满流脓的毒疮。

鹭思最厉害的工具就是哭,声嘶力竭,号啕大叫,地动山摇。舅妈准会在女儿哭泣的时候出现,然后就开始讨要道理,讨要赔偿。李小树知道这是她们母女的一贯伎俩,她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舅妈欺负外婆,就冲到厨房拖把菜刀向舅妈示威,像电视剧里的勇敢武警,将外婆从危险的境地里解救出来。舅妈多半会大吵大闹,给李小树的妈妈打电话告状,然后转过头来又开始辱骂外婆。

李小树的梦境是丰富的。来临江镇之前,她的梦大都和米老鼠有关,她的房间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米老鼠。时常出差在外的母亲,每一次都会带回女儿想要的礼物。当然也少不了零嘴,李小树几乎不吃正餐,她的胃里填满了巧克力、糖果、冰激凌和威化饼。现在她的梦境几乎都是和老鼠有关,这里实在太多的老鼠了,厨房的碗柜、卧室的床底、客厅的角落,堆满柴火的偏房,到处都是老鼠。李小树的老鼠梦没有害怕只有惊奇和新奇,老鼠啃掉了鹭思的鼻子,咬断了舅妈的喉咙,撕碎了鹭思的眼睛,一口吃掉了舅妈整个身子。李小树满心欢喜,梦里大笑以至于外婆总是被闹醒在寒冷的冬夜。外婆的觉本来就少,醒后就再也难以入睡,煎熬地等待早晨到来,去厨房给一大家子做好早饭。

冬天的澎溪河水流不急,露出浅浅的沙丘来,和夏天的激流形若两条河。映阳河则不一样,到了秋天就开始变得湍急,夏天则是干枯的迹象。外婆说,这两条河的上游不同,一个是隆隆雪山,一个是梅雨高原。鹭思喜欢秋天的映阳河,李小树则喜欢夏天的澎溪河。秋天的映阳河鱼特别多,全家都有一个好收成。夏天的澎溪河水则可以让李小树一展她在城市里没有白上的游泳课,标准的自由泳姿势让那些只会狗刨的游野泳的家伙羡慕,更不要说只敢在岸边水潭里打打闹闹的鹭思。鹭思曾经用十块巧克力和一大把大白兔奶糖作诱饵,要李小树教她游泳,李小树忍住糖果的诱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尽管有些后悔,但更觉得自己够英雄。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暴风雪的天气早就有预谋。鹭思时常去河边,她的梦想随着家里那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播放的电视剧不同而变化。灰太狼与喜羊羊,七龙珠与孙悟空,她梦想自己有武功,可以轻易地一跃上天,飞到河岸的对面。那里应该就是大城市,李小树就是坐船来临江镇的。渔夫陈胜每天收网归来,把渔船锁在岸边的石礅,冲河边的鹭思叫道:“你爸爸的船在后面不远。”鹭思一直等到爸爸的渔船,然后回家。

大雪是在夜里下起来的,我躺在积雪堆里静静地等待天明。呼啸的风从澎溪河那边刮过来,一直刮到与映阳河交汇的那道口子上,带着我的兄弟姐妹溜出临江镇。第二天雪还在继续,我挺着空荡荡的腹腔站在院子里,快要天黑的时候雪终于停了,这中间的几个小时我睡了一觉,不知李小树什么时候过来给我雕刻了头颈、脸蛋、鼻子,还给我系上了红领巾,黑色南瓜子的已经被大雪覆盖,更为惊喜的是,她让我时刻有一个灿烂的微笑,嘴唇微微外翻,露出洁白的牙齿来。

天黑了下来,临江镇人都躲在屋子里,偶尔两个贪玩的小家伙悄悄跑出来,在积雪地上玩一会儿又被冻得赶紧跑回去,屋子里的炉火燃得旺盛,熏腊肉的香味扑鼻。

我饿极了,想偷吃李小树那颗巧克力软糖。

2

外婆发动全家寻找鹭思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雪还没有融化的迹象,舅舅和舅妈没有当回事,他们起床后就激战在麻将桌上,中午饭都没有下桌。我站在冰雪地里,经验告诉我,明天将是一个艳阳天,我会变成水,流到澎溪河或者映阳河,那时候,河面的冰也应该大面积融化,只会剩下偶尔随波逐流的冰块,打着漩儿朝下游漂去,我的身子夹在其间,没有人会察觉,连鱼都不会知道。

鹭思从午饭后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出去之前,雪已经下得不大,薄薄的一层晶状花撒下来,钻到我的脖子里面,也钻进了鹭思的红花小棉袄衣襟。她大概受到了欺骂,伤心地哭过,泪水还淌在脸颊,羊角辫上扎着可爱的粉红蝴蝶结。她脚上穿着一双红鞋子,中高的帮,露出绣着花雀的棉袜,裹得严实。她站在我的面前,使劲地瞪了我几眼,七岁的眼睛流露着憎恨,临走之前还朝我吐了几口唾沫,姿态和她妈妈如出一辙。她朝院子外面奔去,天太冷,镇子里大部分的人都还在贪睡,狗都懒得叫上几声。

寒冷我不惧怕,贪睡叫我莫可奈何。大概是夜里睡坏了颈子,我看着鹭思快速地消失在我的面前,使尽了全力我都转不过头去,无法更加清晰地看到鹭思去往的方向。我挣扎过,甚至大声地叫喊过:“鹭思,鹭思,鹭思。”她无法听到,我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李小树和外婆一组,舅舅和舅妈各一组,朝三个方向各自寻找。临江镇其实就那么几条街,以四十米大街为中心延伸着三条支路。莲花路的末端是镇小学,复元巷通向澎溪河,榆林路连着映阳河,它们又在两条河的交汇处连在一起。舅舅走莲花路,舅妈顺着榆林路叫喊,李小树和外婆不放过复元巷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一路大叫鹭思的名字,一路敲着沿途人家的门,询问鹭思的踪迹。

“几两酒”酒馆老板儿子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他在四十米大街和另外几个小伙伴打雪仗的时候见到过鹭思。他邀请鹭思加入他们的战斗团队,小姑娘没理会他们,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躲避他们的雪弹,往小巷子穿了过去。

临江镇派出所民警王刚仔细询问过“几两酒”酒馆老板的儿子。他没有发现更有价值的线索,在那些小朋友的面前,王刚扮演着一个大朋友的熊样。他心急如焚,这个不知道躲到哪里的调皮小女孩耽误了他的好事,为了策划出今天晚上这个浪漫的求婚,他准备的时间超过一个月,先是和镇上唯一的电影院谈定,然后开始了漫长的求婚词的视频拍摄,又征得了亲朋好友的支持,在女朋友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完美新娘》上演的首映场包下一个播映厅,电影播放到二十三分钟那个感动人的场景时候突然插播他的求婚视频。王刚看了看表,电影已经开演几分钟。王刚无法想象当那段求婚视频插播时自己又不在她身边,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尴尬场景。亲朋好友为他们准备的鲜花就藏在座位下面,他们散散落落地坐在播映厅里,像互不认识的观众,静悄悄地等待那一刻欢喜和浪漫的到来。

已经过了晚上九点钟。冬天的夜黑得特别早,六点不到就需要灯光照明。临江镇的人习惯早睡,他们在冬天守不到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结束,爬上床又觉得夜特别特别漫长,每天睡觉太多了,睁着眼睛等天明实在无聊,只好找些有聊的事情来打发漫漫长夜。经年老旧的木床咯咯吱吱地响着,更别说这大雪天的夜晚。李小树和外婆在复元巷没有发现鹭思的踪迹,她们踉踉跄跄地奔跑到了澎溪河边,整个河面看起来光洁无比,亮晃晃的冰面可以依稀看到她们的影子投射在上面。外婆瘫软地跪在雪地上,对着澎溪河的方向磕头,李小树知道她在祈求神灵的护佑。她想把外婆从雪地上抱起来,外婆从来没有这样重过,仿佛生根在雪地里,还拖了李小树一个小翻转。

所有人在澎溪河边会合,渔夫陈胜给他们找了个手电筒,李小树走在最后面照着路,把兴奋用悲戚死死地压着,赶紧随着他们一齐赶往派出所。外婆一直哭着,舅妈也一样。李小树看得出来,不出声的舅舅,眼里更是伤痛。

“就是你这个死婆子,怎么不看住鹭思!”舅妈的声音很大,“鹭思啊……鹭思……死老婆子。”不知道是在叫喊还是悲愤地哭。

外婆没有出声,她的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沟壑流下来,滴答滴答地撞击在雪地上,热的泪融化了冰的雪,来不及感慨,就被后面李小树的那双脏脚踩踏上去,给茫茫雪白印上了一个丑陋的大嘴巴。

雪是停了,但风还刮着,甚至更凶猛些,催人心骨寒。我站在院子里,看见李小树最后走进来,她口袋里的巧克力糖还有,露出了漂亮的外包装。我两天没有吃过东西,加上风雪的摧残,那种偷吃的感觉愈加强烈。我幻想自己长出一双千里手,瞬间变长,灵巧地找到我要吃的东西,填饱肚子,补充热量,抵御寒冷。

他们都睡了,第一次没有熄灯的夜晚,一直亮着。他们也许认为鹭思迷路了,亮着的灯能够让鹭思找到回家的方向。他们也许在为鹭思祈祷,这样的冷夜小女孩能够找到温暖的落脚处待明早归来。他们也许不敢睡着,急迫地期待亮着的灯能够催促明天让早晨提前到来,让鹭思回来的时候没有黑夜的恐惧。

外婆的灯熄了。李小树的灯也熄了。我看见释放着兴奋的女孩走出来,她怀里的巧克力糖散着幽香,比整个雪夜都更值得我咋舌。她走到我面前,三下五除二就把我肢解了,脸,鼻子,眼睛,手臂,南瓜子,全在她的西瓜刀下惨烈地牺牲,很快就露出洋瓷盆的腹腔来。然后,她又开始雕刻我,手法越来越熟练。她一边给我讲鹭思失踪众人寻找的故事,一边雕刻我。这一次,她把巧克力糖的包装纸丢在了我的腹腔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有那么一小截糖果裹在糖纸里,我用胃慢慢地消化,分泌消化液和消化酶,转变成能量。我的腹腔不再空空如也,不再感觉到饥饿,不再感觉到寒冷。

这一个夜晚,比之前的都好。

3

渔夫陈胜这一天兴致特别好,老婆却让他吃了个闭门羹。他赌气似的围着临江镇转了一圈,穿过四十米大街去往“几两酒”酒馆,习惯性地要了三两烧酒,一盘猪耳朵,一盘臭鱼干。经过鹭思家外面的时候,陈胜看见院子里的那个雪罗汉,堆得丑极了,还好有个漂亮的鼻子。他的记忆里还没有这样大的雪,但心里又暗自欣喜,待雪融化,河面上的冰消解,躲藏在水底的鱼就会格外努力地向上冒出来换气,陈胜多年的捕鱼经验让他期待着冬天大雪后的一场大丰收,向上的鱼会使劲地冲撞他手中沉甸甸的渔网。

三两烧酒下去,陈胜觉得还不够过瘾,又要了二两,加了一盘盐花生米。他一直喝到过了下午四点,从几两酒出来,顺着复元巷走到了澎溪河,他不想回家望着老婆生气的脸。雪小了,竹子偶尔还是会因承受能力有限发出清脆的噼里啪啦的断裂声。陈胜一点都不冷,烈酒燃烧着身体,他扒开地上的积雪,找出几块稍大的石头,使出全身气力,朝着结冰的河面掷出去,哐啷地砸在冰面上,大部分石块都把冰面砸出了一个很大的窟窿,窟窿旁边的冰块一起破裂炸开掉入河水。陈胜自嘲地笑了笑,冰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厚实。

小女孩鹭思显得心事重重,她的格子碎花裙子套在棉裤外面,格外耀眼。她的双脸冻得通红,浅浅的刘海半遮半掩地盖住大大的眼睛,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透射着某种怨气,足够让雪融化。腮帮斜斜地鼓起来,憋足了气,舍不得释放出来。嘴唇上乌黑的,沾着巧克力碎屑。陈胜突然之间有亲吻她的冲动。

“鹭思,怎么了?”陈胜走近她,“不冷吗?”

小女孩转头过去不理他,甚至有些厌恶他的酒臭。

“鹭思,喜欢滑雪不?”他堵住她准备离开的方向。

“滑雪?”他看见了小女孩的眼睛里一道亮光闪起。

陈胜开始了他一生中的第一次捕鱼工具外的重要创造,他从竹林里找出来了木板,是平日里丢弃的破渔船。鹭思大开眼界,好奇地看着这个满身酒气的叔叔制作滑雪板。虽然简单了些丑陋了些,但用鞋带绑住固定后,的确还可以使用,甚至还得心应手。鹭思把不快抛在了九霄云外,她跟着叔叔从稍高的地方冲下来,一直朝着澎溪河冲过去,快到冰面上的时候赶紧用竹棒刹住速度。雪地上很快就划出一道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鹭思并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女孩,她很快就对滑雪失去了兴趣。但她不讨厌这个叔叔了,也不觉得他的酒臭叫人恶心。他亲切,和蔼,不骂她,不打她。鹭思聪明,看得出来叔叔喜欢她,想和她玩。鹭思已经从母亲那里学会了简单的察言观色,学会了刻意的欲擒故纵。她假装生闷气,一把一把地抓起雪,朝蹲在那边独自抽烟的叔叔扔过去。

烟有时候是最好的掩饰道具。陈胜使劲地吸着烟,像雪一样的烟雾萦绕着他,叫人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因为嘴唇使力过猛地吸,脸上的肉抽搐着扭在一起,就像他手掌因长时间收纳渔网的茧子一样狰狞。酒让他的身子越来越热,某些没有解决的躁动又涌了上来。陈胜极力克制着,这个可爱诱人的小女孩,动了他的心。该死。他诅咒自己。张牙舞爪的魔鬼朝他扑过来,他用如来神掌给打了回去。

小女孩扔过来的雪钻进了衣领,陈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起身,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来。

“鹭思,来,叔叔抱抱。”他丢下的烟头很快被雪水湮灭。

小女孩犹豫着,迟疑着。

母亲告诉过她,不要和男孩子拥抱。她清楚地记得,她记性一直很好,但母亲老是让她背各种各样的课文、作业、英语单词,还要画画,她烦透了。她就在母亲面前假装老是忘事,而且要忘得一干二净,看不出丝毫的猫腻。

鹭思过去了,在陈胜的怀里贴下去。

还有李小树,那个可恨的家伙,一直都和她作对。她喜欢的东西李小树总要和她抢,她讨厌的东西李小树就悄悄地放到她的房间,甚至是床上。她把巧克力藏在米缸里,李小树也能够偷到。她恨院子里的那个雪罗汉,太丑了,就鼻子还过得去,可李小树说就是按照她的样子雕刻的。

鹭思把脸放松,露出了笑容。

她时常猜想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很少理她,大多数的时候都待在麻将桌上,输钱了回来她更得小心翼翼,稍不注意就会换来辱骂或者毒打。她的屁股还疼着,因为她午饭的时候打碎了喝汤的调羹。她不喜欢奶奶,这个死老婆子(妈妈一直这样叫,她也跟着这样叫)只把好吃的给李小树,只对李小树好,李小树再蛮横不讲理都没有挨过鞭子。

鹭思觉得陈胜的胡子有些痒,扎在脖子扎在脸上,她咯咯笑地挣扎躲着。

仿佛暖和了些,阳春三月般有鲜花盛开。陈胜喘不过气,被欢快的鱼一尾一尾地扇着脸。他手握着这个小尤物,年轻的鲜嫩的花朵,熏得他的鼻炎又重患,心脏也出了毛病。他想起青瓦屋里的妻子,应该正在准备晚餐。

乘着间歇,鹭思调皮地抓了把雪,塞进他的衣服里。

彻底地清醒,陈胜打了个臭臭的酒嗝,连酒也醒了,他把鹭思松开,把自己放倒在雪地。他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骂了一大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叔叔,我还想滑雪。”

“叔叔,你力气真大,可以把我举起来,我爸爸老说我是个笨重的猪。”

“叔叔,河的那一边,有巧克力工厂吗?”

“叔叔,我想骑马儿,你把头给我。”

“叔叔,你教我堆雪罗汉吧,一定要堆得最漂亮,叫李小树羡慕来着。”

澎溪河的对面,有鸟的呜咽声传过来,轻寥透彻。陈胜从雪地上爬起来,全身冻得僵硬。“鹭思,回家去吧,天黑了,太冷了。”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见鹭思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陈胜走回来,摸了摸鹭思的脸,“回家吧,叔叔再来看你。”他向着青瓦屋的方向走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鹭思伤心极了。所有的人都这样冷淡,都对她这样漠不关心。鹭思把牙齿咬得紧紧的,她没有注意到嘴唇上已经有了血珠。所有人对她的好都是假象,都会像大灰狼一样露出凶狠可恨的面容,想方设法地把喜羊羊给吃掉。鹭思不屑一顾。她决定上山,说干就干,她拖起滑雪板,朝马鞍山走去。马鞍山不高,就是一个小土丘,鹭思一个人去过很多次。可还没有走到一半,她就饿了,饥肠辘辘,她觉得饥饿来得真快,巧克力已经吃完,她转身准备回家。这时候她突发奇想,把脚踏上了滑雪板,她想应该很快就要到家,吃到奶奶做好的香喷喷的饭菜,这比巧克力更叫她开心。

雪停了。雪终于停了。

4

“即使没出什么恐怖的事,这样的天气,孩子也可能凶多吉少。”民警王刚想这样直接地告诉对面的这一家子,但又忍住了。孩子的父母沉浸在悲伤里,那个年纪偏大的奶奶更是叫王刚说不出口。可凭借他多年的办案经验,鹭思的确凶多吉少。即使没有歹人,但年龄不大的鹭思也无法抵御这样的寒冷。那个站在旁边一直蠢蠢欲动的李小树,有些慌乱,以至于口袋里的巧克力掉出来都没有察觉。她握着自己的手,轻轻地偶尔跺下僵硬的脚。王刚把火炉子朝外挪了挪,李小树看到自己的脸映照在黄幽幽的火苗上,一闪一闪地飘忽不定。

李小树有些担心鹭思,之前对鹭思的厌恶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在思虑,该不该讲出来,还是继续让鹭思受点苦,谁叫她那样叫人讨厌呢?她瞧不起鹭思,就应该让她受苦,活该。李小树继续站着,还把身子向前靠了靠,更接近火炉子一些。警察叔叔还在问,舅妈还在埋怨外婆。

雪太大了。办案民警无计可施。所有的嫌疑证据都会被大雪覆盖,哪怕是脚印。王刚的确也无心施计,他太想早点结束,好赶去给女友解释刚刚那场电影院的尴尬。他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她的电话也无法接通。王刚心急如焚。

“孩子平日喜欢去哪里玩儿?”

“应该就在家吧。”舅妈看了看舅舅,不大肯定。

“还能去哪里。”舅舅跟着疑惑式的肯定。

“这几天孩子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老样子,一小孩儿能有什么异常的。”舅妈这次很肯定。

“吃饭睡觉做功课,你还指望她干点别的?怎么可能。”舅舅紧接着说。

“午饭时她打碎了调羹,你不是打了她吗?”外婆低着头懦弱地说着,快速地抬头看了眼舅妈,然后垂下眼睑。

“你们和什么人结过仇?”

“我们都是大好人,绝对没有。”舅妈摇着头。

“绝对没有!绝对没有!”舅舅摇着手嘴皮动得飞快。

看了看表,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王刚还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他有些不耐烦。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丢了就着急了?”王刚怒火冲了上来,这样的一对父母真不称职。他开始询问李小树。

“鹭思喜欢去哪里?”

“河边。”

“她喜欢去河边做什么?”

“吃巧克力糖。”

“鹭思平日里和谁玩?没和你在一起?”

“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她不爱说话,别人都叫她小哑巴。她还喜欢哭,都是舅妈教的,谁稍稍一碰她,她就大声地哭,只有舅妈才可以劝。别人都不愿意和她玩,我也不喜欢。”

“你的巧克力哪里来的?”

“我……我……偷来的。”

“哪里偷来的?”

李小树害怕极了,心里有面鼓在使劲使劲地敲着。她看了看舅妈,又努着嘴巴斜着眼睛看了看外婆,舅舅在抽烟,拿烟的手有些发抖。李小树不知道该怎么办,警察叔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盯着她的脸,她想极力控制住心里的小兔子,别跳了别跳了,她甚至想逃跑,但李小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还在犹豫,这个过程十分难受,胸腔里有一股气息在转动,速度飞快,撞得她的肌肉抽搐。李小树不知道面前这个原本看起来和善其实很阴毒的家伙还要问些什么。她想大声地哭,就学鹭思那样,什么都不说,就大声地哭,哭到所有的人都来安慰她为止,要拿巧克力来哄她方才罢休。她挤了挤眼泪,没有悲伤,只有那种害怕,她想让害怕变得越来越强烈,她就拼命地想僵尸,想吸血鬼,想挖掉小孩子心脏去卖钱的恐怖故事,眼泪真的流出来了,越来越害怕,越想越害怕,哭声也出来了,越来越大,状如鹭思的声嘶力竭。

“这孩子怎么了?”外婆把李小树搂过来,“别怕,回答叔叔,啊,别怕,叔叔问你话呢,这孩子。”外婆知道她的巧克力来处,一直都知道,从最开始就知道。

李小树知道不回答不行了,她想撒谎,但又找不到一个好的谎言:“从米缸里偷的,鹭思把所有巧克力都藏那里面。”

“下午的时候我看到鹭思去了河边。”李小树接着说,她的鼻涕也流出来混杂在眼泪里,外婆一边给她收拾一边说:“别害怕,说给叔叔听,我们才可以找到鹭思妹妹。”

“她还和那个渔夫玩滑雪,对,就是那个住在河边的渔夫。他们根本就不会滑雪,老是摔跟斗,他做的那个滑雪板也丑极了。鹭思每次摔倒,他都把她抱起来。鹭思还扯了他的胡子,他笑嘻嘻地叫疼,又把嘴巴丢过去让鹭思扯。对,就是那样,像电视里的亲嘴儿……”

时间和空间的延展需要人为的支持,才能够得以顺利地向前推进,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就作为了推动力的载体。门被推开。王刚看见女友夹着大雪的寒冷一起进来,她太激动了,没有注意到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大声地冲心爱的男人叫道:“我答应你的求婚。”王刚喜出望外,女友其实早就知道了他密谋的求婚仪式,早有羡慕不已的闺中密友悄悄告诉了她,但她一直没有点破,让王刚忙碌在这样的惊喜里,她心里明白地看着,甜蜜的滋味比往日更浓。今天晚上王刚缺席,她知道一定是忙紧急的案子,她去电影院之前把电话关机放在家里,想不被打扰。求婚宣言播放的时候王刚还没有来,电影播放完了还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她其实早就在心里答应了他的求婚,这下更受不了独自一个人的浪漫大雪夜。从电影院出来就直奔他办公室,她要做他的完美新娘。

李小树接着讲,这时候她缓和过来了,没有一丝惊慌,她讲得流利顺畅,吃着口袋里最后的一块巧克力,吐字也十分清晰,城市里的学校把普通话当做了专门的课程培训教导,这让李小树感受到了德芙巧克力的不尽丝滑。

暖暖的浓香,一丝丝地滑进喉咙,穿过胃通过血管到达全身,对外面的冰天雪地简直是一个耻辱的嘲笑。

5

我站在太阳下,皮肤被抽丝剥茧的炙热烤蜕。

大地的雪已经融化,它们汇成水流,灌进澎溪河和映阳河。我努力地挺直身子,让最后的自己站得英姿飒爽。所有人都去了澎溪河边,只有李小树在院子里陪着我,和我讲话,逗我笑,也看着我慢慢萎缩,就像她最初雕刻我那样,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变化。她的嘴里吃着继续从米缸里偷来的巧克力,嘴唇乌黑乌黑的。我知道,李小树从电视上学来了一个词语:性感。她说这叫性感,纠正我说她脏。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中音很足,又冲着我的耳朵大声地讲,我明显地感觉到耳膜被鼓破了。

人们肯定找不到鹭思。她的滑雪板应该还在竹林里,不被人发觉,即使被人发现了,也不会想到这就是李小树的滑雪板,那只不过是一块废弃的渔船木板。我无法想象鹭思是如何从去马鞍山的路途中折转回来的时候采用了那块木板,她也许太饿了,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她把木板放在雪地上,对准下面家的方向,踏了上去,后脚一点雪地,滑雪板就带着她俯冲了下来。

真是这样吗?我问李小树。她笑笑,不回答我。我想她应该也不知道,那时候她还待在澎溪河边,还在想鹭思扯渔夫陈胜胡子的问题。她想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晚饭的时间快到了,外婆也许在找她。她迈开步子,找积雪浅的路。鹭思就是这时候冲下来的,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和准头,手中的棍子也支撑不住,刹减不下速度,横冲直撞地奔向澎溪河。一个小土丘让鹭思脚下的滑雪板脱落,她保持着速度打着滚向冰面上冲过去。李小树惊呆了,她想跑过去拉住鹭思,松开的鞋带却绊倒了失神的李小树,她扑倒在雪地里,脸给埋了起来,等她再抬头,发现鹭思已经消失不见,一道浅浅的滑痕好像直接延伸到了远方。李小树想,她一定是滑到了澎溪河的对岸。

李小树清理完自己身上的雪渣,鹭思还没有回来。她暗暗想,最好别回来,永远都别回来,就让她摔个永远吃不到米缸里巧克力的大跟斗,像刚才鹭思让自己在雪地里摔的跟斗一样。李小树一边想着一边把滑雪板扔到竹林里,然后迅速回家。进院子的时候,李小树没有来得及看我一眼,直奔进屋。我为她的不屑一顾伤心了好大一会儿,但紧接着就被寻找鹭思闹得鸡飞狗跳的场景挑起了勃勃兴致,我尽最大的可能了解鹭思的去向和踪迹,看着每个人各自无目的地忙碌,从他们大不相同的嘴脸里找到乐趣,以便冲抵我越来越深的寂寞和不被人关注的落寞。

间歇里,有风从远方刮过来,夹着最后的雪沫,打在我脸上,力量越来越小。天空那个孤零零的太阳,当空正挂。我的脸化成了水,接着是颈,肩膀,胸腹,露出了我的鲜艳牡丹花骨架,李小树用那把雕刻我的西瓜刀敲打洋瓷盆,发出轰隆轰隆的沉闷声。我再也看不到吃着巧克力的李小树,那浓浓的奶香却一遍遍地重燃,点亮我的想象。

我没有遗憾,唯有心不甘那可爱的鼻子。李小树和鹭思曾经都夸奖过的鼻子,又高又挺,雄伟笔直,那是一首关于丑陋的我的赞美诗。

作者简介:王富中,2004年开始发表小说,有多篇中短篇作品散见《文学港》《天津文学》《当代小说》《红岩》《青年作家》《文学与人生》《芳草》《都市小说》等各类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