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西渐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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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1848年从小仲马心里走出,立文纸上成形,鬓角就簪着一朵白茶花。1852年2月2日,胸间别着这个季节盛开的白茶花,长裙逶迤,登上巴黎舞台,法国的玛格丽特,敏感的是来自英国的花讯。1853年白茶花指尖高擎,因威尔第,转道威尼斯凤凰歌剧院,对白有了咏叹,蒙太奇切换,时空穿越。而他自己就藏在那位名叫阿尔芒的富家子弟的面具下,演绎一段美妙的际遇:“我爱你爱得简直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茶花女的爱却无丝毫保留:“顷刻之间,我在你的爱情上面建筑了一个未来世界”。爱情,男性与女性,成就茶花女艺术长盛不衰。
1897年《茶花女》有了中文译本,译作者林纾,他并不懂外语,却因才情天然,通晓人心。此时,距离英国东印度公司一位船长从中国带走茶花千叶白植株的1792年,已经过去了100年,当年培植而成的“雪塔”成了茶花女的形象标志。茶花东风西渐的历史更早,有资料可查的山茶标本,是1700年英国外科医生卡恩尼恩格牟在舟山群岛制作。而更早些时候的17世纪,在英国就有中国茶花的写生和美名传播。
茶花在原产地的中国,与文明同起。茶花开在茶树上(Camellia sinensis),殷周时期,就留下了茶叶的药用经验,也因此,日久天长地成就中国特有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在末位,那是吃饱喝足后品味日子滋味的品茗,苦,却有回甘,且那苦促消化,苦且清香,清心怡神。叶茶,茶叶,茶树有了专门的培植方向。茶树于人相宜处远不止于此,开花结籽,茶籽榨油能食,茶树又有了油茶(Camelli oleifera)发展的一途。记得小时候回老家,有过偷吃茶籽以为毛栗子的经验,难当青麻苦涩。炸熟,浸入“鹅菌”,玻璃瓶装起,那是湖南人千里万里,都回味不绝的湘情乡情。
吃饱喝足,审美意识被唤醒,主体寻找自我。茶花,而非“花茶”,从中国准“花的时代”魏晋开始,渐进到唐代园林培植的发展时期,品种纷出,花形硕大。茶花除了美就是美,轰轰烈烈且持久,能从年前十一月,开到来年五月。茶花怕热,29℃时休眠,35℃叶子便显出焦灼状,夏日消暑应该不算缺点。所以,茶花在唐代,尤其是李唐子弟重新掌政之后,倍受推崇。晚唐的司空图,这位“诗品”理论家写的茶花诗,不免在过于理性之外,更多政治寓意:“景物诗人见即夸,岂怜高韵说红茶。牡丹枉用三春力,开得方知不是花”。诗中是一树红茶花。牡丹与茶花,作为象征物的花儿,一追求生活富足,二追求生命自由,是从生命原点,辐射出的两条线。实在不能再做横向比较了,没有可比性。
茶花,也早在盛唐,为东瀛遣唐使们殷殷关切引种回国,称之为“唐椿”或“椿”。如今茶花的国际上学名即为:“Camellia japonica”。中文资料中一般写作语焉不详的“C.japo”,其实写全了更能明志国人。
叫“日本茶花”的,也特指一种浅红地白条的双色茶花,像是用日本图案方式织出来的面料,日本大袖宽袍的“小袖”(和服)上,茶花也是最常见的花儿。较之中国的日常用品,日本充任纹样化的茶花比例不会小,无论衣服饰物,屏风壁挂,庭种案植。大和民族敏感于樱花,感悟生命短暂而惋叹凄美,樱花轻柔,飘渺无常,茶花沉重,整朵坠落,似乎都让人听得见訇然痛心的那一响,那是走向归途的决绝壮烈。
大概正是因为这一点,小仲马用茶花做了心中恋人的象征物。佩戴中国茶花的法国茶花女,也因此一旦回访中国,便激起艺术的文学的社会的比较学学术研究纷起。
有以“血溅桃花扇”的李香君比况的:有以“苏三起解”的玉堂春比况的,更多的是以“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说事。正方说:杜十娘不爱情,毋宁死。反方说:杜十娘的爱情形式压倒了爱情内涵,将名分看得太重。正方二辩:争名分,按今日说法那是社会身份确认,表象与内涵要择清。但小时候胡乱读这些书时,常杜十娘杜丽娘的混淆再后来又困扰于为什么都姓杜,想想还真是个问题。
其实就茶花女征象,贯休的茶花诗中典故更接近:“风裁曰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今朝一朵堕阶前,应有看人怨孙秀”。坠落阶前的叫绿珠,绿珠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美人,作为石崇属眷,面对新贵孙秀胁迫,为爱情,做了千年一叹的这一跳。
坠落的是一朵红茶花。
“茶花女”是白茶花,这早已看到。1910年前后新艺术运动捷克的慕夏笔下的茶花女,素朴且沉静,洁白茶花,长袍深裹,中分平伏的发式,另类于他为之闻名的一切爱娇甜美、天真张扬的女子,回避了一切性感联想,惟余圣洁。2010年2月3日北京国家大剧院汉堡的芭蕾,白纱舞裙与白色茶花,相得益彰,给象征涵义最大的诠释,因为“她像最高尚的女人一样冰清玉洁。别人有多么贪婪,她就有多么无私”,小仲马借阿尔芒,这样感受着这位奇女子。
“茶花女”还是红茶花。爱得如红茶花一样火样炽烈,被无端误解与下意识的报复,都无法干扰,一腔热血时因此格外殷红。
尼采曾说:“男性为自己创造了女性的形象,而女性则模仿这个形象创造了自己。”其实形象即女性本身,意像标准及自我认同,两性皆然,只是在功利为尚的历史阶段,女性更少物累而更见行动力。男性写的茶花女,译的茶花女,培植的茶花,有那么多的叹惋,那么多的悔愧,何以解忧,唯有茶花女,唯有茶花。男人制定了以男性为标准的社会规则,同时也在这个规则造成的悲剧中痛失掉自己的另一半。涉及何止功名路上或得意或失意的阿尔芒,李甲王金龙侯方域们。
历史毕竟走过来了。还在往前走。而山茶花,年年如是,将自己开成秋燥之后,一直期盼冬藏的第一朵清凉雪花:将自己开成隆冬冰寒,耀动于眼的一团暖心的火苗。不,是一树是一山。要不然怎么叫山茶呢?云南多这样山茶的大山,云南大山多这样的山茶,首开中国世界博览会的云南选择山茶做了自己的省花,世界选择楚雄,接力2010年的日本福冈,做了2012年国际茶花大会的举办地。距离2003年中国浙江金华的第16届,这是在原产地中国的第二次茶花盛会。在浙江,茶花,还是温州、宁波的市花,温州人走天下,宁波的“三金一嵌”茶花随家具天下走。“器成天下走”的景德镇,市花也是茶花,江西黎川邓,在《滇略》赞誉山茶花有十德:艳而不妖;寿经二三百年;枝干高疏,大可合抱,肤纹苍黯,若古云气;枝条夭矫,似麈尾龙形;蟠根轮,可几可枕;丰叶如幄,森沉蒙茂;性耐霜雪,四序常青;自开至落,可历数月;折入瓶中,旬日颜色不变,半含亦能自开。
山茶花,内涵中国文化气质。西南大山再往西,皆是茶花胜地,重庆,火红辣椒也红艳茶花。四川乐山走出的郭沫若的那些书写,是我年少时节,能读得到的最性情的文字,不说棠棣之花,不说他的凤凰涅架,即使今日为人诟病的“百花齐放”,山茶插在鬓间的那最后一句:“哎呀,真好看!”那种清新明悦,真切在耳。却是红山茶,意在青春。“茶花女”,不属于中国文化,中国女子也爱戴茶花,但凡女子都爱戴,但凡男子亦爱观看。
茶花从属的山茶属山茶科,在杜鹃花目(Ericales)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