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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未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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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脱

墨脱。它是地图上的一个标识。

此地曾被称作莲花隐藏的圣地。

泥泞沼泽。树枝藤蔓潮湿交织。

只有经历艰辛的路途,才能够抵达这个美好的地方。

在去往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路上,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死去。晚上在山谷中的木头棚子里留宿,临睡之前,会问自己,明天是否能够依旧活着赶路,而不是被塌方和泥石流砸死。每天都是。这段经验,使我知道自己已经与以往不同。

以上出自安妮宝贝《莲花》序:柒种之一。

尼泊尔

9月底某个下午,川藏路上的大巴里,日子过了一大半,翻越巴朗山的时候,车上的大部分人开始发生高原反应,缺氧,头痛,剧烈的寒冷。在大巴靠窗的一角,我听见峡谷中高原气流对流,刺目的阳光与雪对照发出吱吱的燃烧声。我甚至能看到白色群山中显露的几块褐色岩石,像缓缓行走在米罗亚草原上的牦牛,接着,牦牛的数量越来越少,雪地被牦牛与轮胎的印迹分割,前方的数量正在证实着我的预感。

抛锚的汽车终于再次发动着,再过两个月这条路就会被大雪封山,无人入境。我时刻提醒着自己,但愿明日依然安好。

其实,我并不是去墨脱,我的路线从阿坝伊始,途经拉萨、萨迦、樟木最终抵达尼泊尔。我到那个国家是去看白牛、绿雉、红杜鹃和一个人的,我知道,我还不能死,它对我的人生非常重要。

善生

而《莲花》里的故事,其实,是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子同行,跨越大峡谷去墨脱看一个女子的故事。

墨脱,藏语是“花朵”的意思,身处高山峡谷,是全国惟一不通公路的县城。

莲花,洁白而吉祥,是花中正品,也是人中君子,自喻不肯妥协与和解的心灵。

故事的人物有三个,男子叫善生。沉默寡言而又卓尔不群。眉目清冷,恍若断崖独坐凝望蓝色海面。他要去墨脱探望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子。在拉萨他恰巧遇见一个愿意与他同行的女人,她愿意承载他痛楚的往事,零碎的回忆。

善生是这样一个男子,来到人世,两次婚姻,没有爱情,去看另一个自己,自己的镜子,或者说是自己的反面,自己的手心,自己的没有血缘的亲情,去看记忆中永远十三岁的不可挽留的女子。

那个与他同行的女子,庆昭,一个不再写作的神秘女作家。身患疾病,没有亲人,滞留拉萨,等待死亡。

苏内河,善生与庆昭看望的女子,白上衣,蓝色布裙,光脚穿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晶亮,好似泪水。她从国外来到大峡谷,为地理杂志摄影。来到墨脱,不再出去,当一个山村教师,送学生回家的路上,遇上滑坡,冲入水中,不再生还。

内河与善生,从十三岁起他们就相识了,他们是彼此惟一的朋友。

后来,善生陪内河去杭州打胎,孩子是内河与美术老师的,他们有着短暂的私奔时光,最终无力承受彼此伤害,回到现实。周围以及善生都以内河为耻,内河如没有盛开的莲花,她已懂得,她与善生是不属于对方,她不会为他而停留。

内河对善生说:“我需要感情。很多很多的感情。我对感情有过度的贪心和嫉妒心。但我知道这很难。我看到心里那个黑色的大洞,总想用力来填,又因为敏感害羞,不愿意让他们观望和触碰到这个洞。我对别人不够亲近。重复要别人做出证明,但从没有得到满足。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们是相似的人,如同充满了激烈渴望的空瓶子。”

那个人

如果说墨脱是存在着隐圣莲花的地方,那么尼泊尔一定隐藏着另一朵莲花,两年前那个人曾告诉我,很久以前尼泊尔的加德满州谷曾是一个大湖,湖面有一朵奇异的巨型莲花,散发着令人敬畏的光华。他还告诉我,通往此处的路很崎岖,要坐很长很长的车,走很长很长的路,途中时不时地会有雪崩、泥石流,一点点小感冒就会引起肺气肿,要知道,在高原上,肺气肿即相当于死亡。你这个小女人,还是不要去了的好,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

这让我回想起了那个人腿上布满了斑斑点点金色的伤疤,那或许是被虫子贪婪吸食后留下的痂,或许是不小心被岩石划破然后还未结干却又打湿反复无法愈合的疤,像极了我俩年少时常吃的一种芝麻糖,那个时候,两个孩子,还不知道手中的棒糖,既是我们成长的伤痛,愈合后,还是有着新生的印痕。但是,再怎么危险,他必须去。这是他的工作,作为一个地质研究兼具狂热的探险爱好者,那个人还是要抵达尼泊尔,他要去看看这个有着三角形国旗的国家是怎么样。

还记得他临走前那晚,我埋怨他的自私,埋怨他不能够允许我也有那样洒脱的人生,他拒绝我做一切带有危险的行迹。于是,每次他踏上青藏或川藏公路的时候,游荡在苏州或湘西的水色间,和等待电话与收到他从各处带来的纪念品成为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那一刻,这一切,让我感到有些无奈与厌恶。

我说,不要去了,否则分手。

他说,别闹了,等我回来结婚。

……

我在回忆这些的时候,已经身处在拉萨的某个旅店里,这一阵子,我的心情并不是很坏,我知道这主要是烟草的作用所致。它氲绕于我的舌尖、喉管和肺部之间,绕成他的模样、神态、冷峻,眉梢飞扬。最后,他连带他的约定深达丹田。他是那么栩栩如生,就像我始终称呼他那个人而不愿提及姓名一样,我们都带着无所用心的安宁。

归宿

善生终于拼死去看望了内河,其实,他并没有见到内河,而是去了内河的滞留地墨脱,带回内河的遗物,他终于无牵无挂地了却,可以安心去了,他死在浴桶里,用割脉的方式。虽是生命的消失,对他来说,却是最好的结局。他其实并不爱他的妻子,可也没有企图想要借机得到什么。或者,他本身就是迷茫的,这样的人生,顺从并且压抑。

他与内河,并不是爱情,他们是彼此的影子和镜子,手心手背,硬币的正反面,他们只是他们自己,不可分割的亲人而已。

庆昭,从墨脱回来,定居云南大理。终于悟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过是侍弄孩子、花园、宠物,去集市买菜、做一日三餐、帮助邻居和社区做些事情的家庭主妇。这就是她要的生活,自由与平静的生活,朴素得如生活本身。

重逢

我说过,我亦是去寻找一个人的。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

在两年前那个人最后一次去尼泊尔,攀登喜马拉雅山的时候突然遭遇雪崩,他和同行的五名同事被困到半山,无人援救。一星期后,有人发现了山脚下的车子,当地政府立即展开救援,除有一人抢救生还,其他四人全部遇难。

那时,我正在为成为一个美丽的新娘做准备,他一向信守诺言,我充满甜蜜的等待,甜蜜的曾是院中那棵樱桃树,枝头间藏着奇迹,那是9月依然可以期待的果实。而马上变成了一本令人不寒而栗的书籍,往前翻或往后翻,都凑不起24小时。

所有的亲人坐了一夜又一夜,他们一遍遍地确认着事实,黎明已经在他的房间里投下了确凿无疑的光影,它在墙壁上徘徊着,颤栗着,并不像个玩笑。

后来的两年,回忆像传说中的阿拉伯魔盒,打开一只,又是一只,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这期间,他曾经反复回来过,我试图跟踪他的行路,可是他却唬着个脸拒绝我去任何有危险的地点。在这样的梦中虚妄了两年,如孩童时,我和他两小无猜的放任。

于是,两年后,我告别了他的双亲和朋友,只身远走。我将去尼泊尔找一个人,然后是一场简洁而隆重的相逢。

轮回

她一起初就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不容他有半分迟疑。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出现在班级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

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他未曾想到这个人的生命将会一直与他并行前进,直到完结。仿佛她的灵魂就是从他的肉体之中分裂出来的一部分。仿佛他们从未曾离开

――安妮宝贝《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