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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失而求诸野:评韩国硕儒丁若镛的《与犹堂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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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政治相比,是一种让人“心悦诚服”的“软实力”,在其交流和传播中创新的可能性较大,如犹太教徒在罗马帝国境内之演变成基督教徒,而基督教在远离巴勒斯坦之后又形成了天主教、基督教新教及新教下的各种新形态,甚至出现了基督教的“上帝之死派神学”(theDeathof GodTheology)。而东亚儒家文化圈中,韩国和日本在中古以后引入中国文化亦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实学”与“牧民学”,即对中国儒学“内圣外王之道”“实体达用之学”及“牧民”思想的综合创新,其中犹以韩国李朝哲学家丁若镛为其杰出代表。

丁若镛(1762―1836,世称丁茶山)生活的时代,是中国清朝的乾嘉时期,儒学在其发源地中国形成的是“乾嘉学派”,特点在于“争治诂训音声,瓜剖J析”和“锢天下聪明智慧使尽出于无用之一途”。[1]因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评价该派重镇惠栋时说他,“其长在古,其短亦在泥古”,用现代的话讲就是“考古有功,复古有过”。而邻居韩国的儒学则在丁若镛的奋力开拓下,创新成为“实学”和“牧民学”,留下了500余卷皇皇巨著,且全部用汉字写成,是韩国用汉字撰写著作最多的思想家,恐怕也是外国人用汉语写作最多的思想家,内容涉及宗教、政治、法律、经济、医学、农事、水利、筑城等,其议题领域之开阔东亚社会恐无人可与之比肩,其著述之丰硕中国学者中亦恐仅王夫之(1619―1692,世称船山)与之伯仲。然而,此中韩两大旷世鸿儒亦有许多相似之处:二人生活的年代虽前后相距70年,但生活经历颇为相似。王夫之遭逢明末清初的历史变局,隐居草野,没于南岳石船山中,以“六经责我开生面”自许,阐儒家“经世致用”之思想,为中国著述最丰之学者;丁若镛少年得志,中年因其兄传播天主教而受牵连,流放荒野18年,然而矢志不移地创新旧学,终有韩国实学之集大成者之声誉。王夫之寿74年而有鸿篇巨制《船山全书》,丁若镛寿74亦有鸿篇巨制《与犹堂全书》。

2014年韩国茶山学术文化财团发行的《与犹堂全书》(出版者为“图书出版俟X”)有37卷之巨,分为《诗集》《文集》《杂纂集》《大学公议大学讲义小学技言心经密验中庸自箴中庸讲义补》《孟子要义》《论语古今注》《诗经讲义》《尚书古训》《梅氏书平》《春秋考征》《周易四笺》《易学绪言》《丧礼四笺》《丧礼外编》《丧仪节要祭礼考定嘉礼酌仪礼疑问答风水集议》《乐书孤存》《经世遗表》《牧民心书》《钦钦新书》《我邦疆域考》《大东水经》《麻科会通》和《与犹堂全书补遗》各册,这些著作均以古汉语完成,计约550余万言,其内容囊括了中国传统学者所涉猎的绝大部分议题,因其宗旨在于“实学”,对中国儒家学者尚有涉猎的“佛教”和“道教”缺少专门的著述,然其丰厚的佛学和道家知识亦见于其对儒家经典的分析和评论之中。就大的学术思想面貌看,其“实学”涉猎的其他领域亦多有超拔儒家十三经者,如医学、建筑、风水、地理、刑律等,即便中国学者能集如此之广的领域于一身而有所创新者,如非仅见,亦属罕见。总括而言,卷帙浩繁的丁氏著作大体可以分为几类:一、以中国儒家正统的“十三经”解释、评议为主体;二、突出中国西周时期形成的“治国理政”之学,以“丧礼”和“牧民”对接近代西方治理传统中的习惯法、实在法、行政制度和经济思想,并将二者融为一炉,寓儒家“经世济民”的宗旨于“礼乐治国”的形式解释之中;三、小中鉴大,不捐细流,如以“心经密验”阐发儒家“心性学派”的思想活力,一反儒家理学大宗对其“空疏”的指责;讲求实用,以利见义,如“大东水经”关乎自然民生、“麻科会通”在意身体病痛之预防与治疗、“乐书孤存”探幽民情伦理;四、摒弃儒家门户壁垒,兼容小学大学、会通汉学宋学、契合辞章义理,别开东亚实学的新生面;五、诗词、疏策自成一类,少见中国文人孤芳自赏的风雅,尽显文士儒臣政事民情的忧患本色,故其格律诗多近杜甫而远李白,文多唐宋政事疏策之实事而远汉赋晋骈辞藻之华丽。虽然丁氏全书内容大体可以上述五类综括,但最见其学术思想特色者则不出“实学”和“牧民学”这两大端。

“实学”虽说源头在中国,但是在中国学术传统中并未形成像理学、心学和气学那样的有持续性影响力的学派,而在韩国、日本则成为近代比较盛行的学术思想大宗。从学脉源头上看,明确标举“经世致用”而开儒家新面貌的学派兴起于明末的东林党人,其成思想气候者莫过于明末清初之际的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启蒙思想家。他们虽生于东林党争之后,但却深受其思想的影响,黄宗羲的“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和王夫之的“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等豪迈语言无不尽显“经世济民”的思想境界,但中国思想史多以“明清之际启蒙思想家”定义其身份,影响多止于乾嘉朴学而归消沉。而韩国的“经世济民”思想则自成一格,绵延光大,李朝一世人才辈出,有金c、李j、朴趾源,而于丁若镛形成大宗,遂以“实学”一派名世,雄踞东亚,承东方儒学百代之流,会于近代西学法政科技之变,综合为多元“实学”新体。虽说其渊源来于中国,但“实学”标举为学术思想大宗却是韩国学者、特别是丁若镛的贡献,一如孔子损益周公“礼乐”而成“仁学”,朱熹创新“仁学”而成“理学”。

不唯如此,丁若镛还在“实学”之外开创了另外一个大宗―“牧民学”。“牧民”本来只是托名先秦齐法家代表人物管仲作的《管子》中的“篇头”,其要义有三:一是“民心”为政治之本,即“政之所行,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二是“民产”,即“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执政者必须为其民众承担经济和道德责任,后来儒家的人将其简化为“富民教民”及“为民制产”;三是“民风”,即“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四维不张,国乃灭亡”,[2]后人将其概括为“礼义廉耻,国之四维”,[3]这就是社会伦理,照孔子讲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4]其中亦蕴含着对国家、对社会承担的道德责任,即“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5]然而,将此三者综合为一体而成就一个稳定的思想体系者,并未见于中国思想传统,我猜想原因大抵在于儒家以仁义价值观改铸礼乐制度,最终形成了稳定的礼主刑辅或明儒阴法的政治思想传统,没有遵循齐法家的传统深化牧民思想。相反,在韩国和日本思想传统中,“牧民”思想经过创新发展,最终形成独具特色的行政、法律和经济思想体系。就此而言,丁若镛一身而兼东亚“实学”和“牧民学”宗师或集大成者两大盛誉,不可不谓名至实归。

举其大端讲,儒家治国理政思想中有两个最核心议题,一是孔子的“德礼政刑”之辨;一是孟子“王霸”之辨。我们不妨参照此二者在丁若镛的“实学”体系中是如何阐述的。

“德礼政刑”之辨原见《孔子・为政》中“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的论述。丁著的阐释颠倒了原文的顺序,先强调为政的目的和责任,而非其形式和权力,即“道,导也。古之圣王,导民为善,以为民师,所谓尧舜率天下以仁也。政者,法制,所以正民也。齐,上平也。[6]刑以罚恶,礼以防滥,如物有杂出,而剪以齐之也。”[7]按照现代“法治”的原则来看,他的阐释倒是比较符合“”思想,即对民政管理者提出政治责任要求,明确政治的第一要务是教育人民为善,即亚里士多德设想的“法治”的前提是“法律必须是良法”,丁氏则将良法具体约束到为政者的政治责任方面:民风不善,为政者难辞其咎,一如“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三字经》文);为政者乃国家之家长,他们首先承担的是教育其子民、移风易俗的政治和伦理责任,这是为政的道德“软件”。其次才是为政的制度形式和执政者的权力,即“罚恶、防滥、剪齐”,这些都是为政的制度“硬件”。二者不可偏废,但为政的动机和目的优先于其形式和手段,以责任制衡权力,与西方孟德斯鸠的“以权力制衡权力”的“三权分立”不同,前者是“以德责权”,其特色见于主体性的人文主义;后者是“以权限权”,其特色见于客体性的工具主义。不过,照中国唐代主流的政制原则,孔子“德礼政刑”之辨的旨趣被概括为“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8]其顺序和意义在丁若镛的阐述中都呈现了新的、更明确的内涵。

在“王霸”之辨中,孟子的治国理政思想被概括为“王道仁政”,其来源见于孟子答梁惠王的两段话:“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9]这是孟子的“王道”理想;“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 ‘仁者无敌。’”[10]这是孟子对“仁政”的阐发。前者强调为政者关爱民生;后者要求为政者体恤民情。两者都是对孔子“仁者爱人”思想在政制方面的阐发。对于孟子“王道仁政”思想,丁著开篇就点明孟子以“民生民情”的“民本”责难君侯的权力,以示“王道” 为政制的“合法性”:“梁惠王者,魏斯之孙也。晋本万乘之国,韩、魏、赵,皆千乘之家, 而三家竟为篡逆。孟子此语,隐隐拶逼梁王,请取自己家事,以作殷鉴,非据苍苍先古之制而言之者。”[11]中国历史上“三家分晋” 的事件被丁氏引入“政治合法性” 的责问之中, 以“篡逆”“拶逼梁王”, “以作殷鉴”,这是他对“王道仁政” 分析中的“孤明独发”。就《孟子》中具体的“王道仁政” 引文,丁氏只是做了一点历史材料考订, 然对于其政治意义的阐发则故意引苏轼的一段评述加以发挥:“苏曰:‘汉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杀人致之。其余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镛按:此节从来误解,苏说尤大谬。余谓杀人者,非谓兵刃刑杖而杀之也。不行王政,丰年不知检,凶年不知发,则嗜杀人者也。不行井田之法,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育妻子,则嗜杀人者者也。五十不能衣帛, 七十不能食肉,有冻馁以死, 则嗜杀人者也。”[12]他将“王道仁政” 合为“王政” 而概略申述,否定其他学者甚至是文豪苏轼旧说, 以为旧说解释局限于杀人的形式表象―――征战与酷刑,自己则将“王政”与“嗜杀”上升到政治思想和社会制度层面―――民生国政和井田经济。这两点未必是《孟子》原文的本意,但是结合孟子的“民本” 和“王道”思想来看,丁氏的阐发虽然不是“照着”孟子讲的,但却是“接着”孟子讲的,有他独特的思想创新之处。这自然也可以引申到韩国的“实学”超迈于儒家“朴学”之处。

关于“牧民”,在中国诸子书中,仅《管子》中一篇论之,为全书八十六篇之首(其中十篇有目无文,实存七十六篇)。《管子》书的内容,照现代学科分类的标准来看,主要涉及的是中国古代的政治和经济,兼及军事、哲学或自然科学。“牧民”原意为治国、治民之道,其文在《管子》书中不过1000字左右,可是在丁若镛著的《与犹堂全书》中则以三卷约60万言专论之,溯及源头达于儒家先圣尧舜和文王,内容则与现代国家和社会治理各方面相若,以中国古代的典章制度为其损益基础,应对于朝鲜社会之治理,良多创见和高论,已卓然而自成体系。诚如丁氏于自序中言:“君子之学,修身为半,其半牧民也。圣远言湮,其道寝晦,今之司牧者,唯征利是急,而不知所以牧之。”[13]其意为该书虽然与《管子》书中的篇名相同,但内容更为系统、丰富,分为十二篇,即“赴任”“律己”“奉公”“爱民”“吏典”“礼典”“兵典”“刑典”“工典”“赈荒”和“解官”,从著作的内容安排和结构层次来看,其性质非仅为中国齐法家思想在韩国的延续,而是具有韩国特色儒法互补思想,是结合韩国社会治理经验的内圣外王与义利之辨的具体阐发。丁若镛一生政途坎坷,有18年流放于韩国康津郡的万德山山麓,其中10年居住于山麓中的茶山草堂,《牧民心书》是困居茶山时的忧世忧民之作。虽处江湖之远,不得其位,然于国计民生,忧心忡忡,故思虑所得仅以“心书”名之。东亚儒者以天下为己任、颠沛流离必于斯,大异于古希腊智者之思辨乐趣者,丁若镛是也。

日本汉学家仁井田{曾经类比19世纪德国法学家耶林的话说,如果罗马曾经三次征服过世界―――第一次是帝国的军队,第二次是基督教,第三次是罗马法,那么,中国大体上也三次征服了东亚世界―――第一次是汉帝国的军队,第二次是汉朝的儒

家思想,第三次是唐朝的法律。[14]就罗马给

世界带来的文化影响看,具有持久影响力的只是基督教;而在东亚世界产生持久影响力的亦只有儒家思想和其表现形式―――汉字。但是,结合丁若镛创新的“实学”和“牧民学”来讲,我认为,还可以在仁井田{的类比之上加一点,那就是基督教是主动向外传播的,有时是伴随西方殖民的武力征服而进行的;但是,儒家思想的传播是外国遣使来学的,没有武力外输的媒介,因而也没有激烈的冲突和对抗,是孔子所谓“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者,[15]是世界文化交流中“以德服人”和“礼失而求诸野”的典范。

注释

[1]《魏源集》上册,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59页。

[2]《管子・牧民》。

[3]《五代史・冯道传》。

[4]《论语・颜渊》。

[5]宋儒罗从彦语,见顾炎武:《日知录校释・廉耻》,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569页。

[6]《说文》云:“齐者,禾麦吐穗上平也。”

[7]《与犹堂全书・论语古今注》(卷8),第58页。

[8]《唐律疏议・名例律》。

[9]《孟子・梁惠王上》。

[10]同上。

[11]《与犹堂全书・孟子要义》(卷7),第31页。

[12]同上,第38页。

[13]《与犹堂全书・牧民心书》(卷27),第22页。

[14][日]仁井田{著:《唐令拾遗》,栗劲等编译,长春出版社1989年版,第801页。

[15]《论语・季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