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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逸趣 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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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饥饿地狱中,上面又有建造地狱时还不可能有的飞机的轰炸,我的日子比地狱中的饿鬼还要苦上十倍。

然而,打一个比喻说,在英雄交响乐的激昂慷慨的乐声中,也不缺少像莫扎特的小夜曲似的情景。

哥廷根的山林就是小夜曲。

哥廷根的山不是怪石嶙峋的高山,这里土多于石;但是却又有山的气势。山顶上的俾斯麦塔高踞群山之巅,在云雾升腾时,在乱云中露出的塔顶,望之也颇有蓬莱仙山之概。

最引人入胜的不是山,而是林。这一片丛林究竟有多大,我住了十年也没能弄清楚,反正走几个小时也走不到尽头。林中主要是白杨和橡树,在中国常见的柳树、榆树、槐树等,似乎没有见过。更引人入胜的是林中的草地。德国冬天不冷,草几乎是全年碧绿。冬天雪很多,在白雪覆盖下,青草也没有睡觉,只要把上面的雪一扒拉,青翠欲滴的草立即显露出来。每到冬春之交时,有白色的小花,德国人管它叫“雪钟儿”,破雪而出,成为报春的象征。再过不久,春天就真的来到了大地上,林中到处开满了繁花,一片锦绣世界了。

到了夏天,雨季来临,哥廷根的雨非常多,从来没听说有什么旱情。本来已经碧绿的草和树木,现在被雨水一浇,更显得浓翠逼人。整个山林,连同其中的草地,都绿成一片,绿色仿佛塞满了寰中,涂满了天地,到处是绿,绿,绿,其他的颜色仿佛一下子都消逝了。雨中的山林,更别有一番风味。连绵不断的雨丝,同浓绿织在一起,形成一张神奇、迷茫的大网。我就常常孤身一人,不带什么伞,也不穿什么雨衣,在这一张覆盖天地的大网中,踽踽独行。除了周围的树木和脚底下的青草以外,仿佛什么东西都没有,我颇有佛祖释迦牟尼的感觉,“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了。

一转入秋天,就到了哥廷根山林最美的季节。我曾在《忆章用》一文中描绘过哥城的秋色,受到了朋友的称赞,我索性抄在这里:

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说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说。有谁见过未来派的画没有?这小城东面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一幅未来派的画。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绚烂。只说黄色,就数不清有多少等级,从淡黄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黄,参差地抹在一片秋林的梢上,里面杂了冬青树的浓绿,这里那里还点缀上一星星鲜红,给这惨淡的秋色涂上一片凄艳。我想,看到上面这一段描绘,哥城的秋山景色就历历如在目前了。

一到冬天,山林经常为大雪所覆盖。由于温度不低,所以覆盖不会太久就融化了;又由于经常下雪,所以总是有雪覆盖着。上面的山林,一部分依然是绿的;雪下面的小草也仍旧碧绿。上下都有生命在运行着。哥廷根城的生命活力似乎从来没有停息过,即使是在冬天,情况也依然如此。等到冬天一转入春天,生命活力没有什么覆盖了,于是就彰明昭著地腾跃于天地之间了。

哥廷根的四时的情景就是这个样子。

从我来到哥城的第一天起,我就爱上了这山林。等到我堕入饥饿地狱,等到天上的飞机时时刻刻在散布死亡时,只要我一进入这山林,立刻在心中涌起一种安全感。山林确实不能把我的肚皮填饱,但是在饥饿时安全感又特别可贵。山林本身不懂什么饥饿,更用不着什么安全感。当全城人民饥肠辘辘,在英国飞机下心里忐忑不安的时候,山林却依旧郁郁葱葱,“依旧烟笼十里堤”。我真爱这样的山林,这里真成了我的世外桃源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一个人到山林里来;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同中国留学生或德国朋友一起到山林里来。在我记忆中最难忘记的一次畅游,是同张维和陆士嘉在一起的。这一天,我们的兴致都特别高。我们边走,边谈,边玩,真正是忘路之远近。我们走呀,走呀,已经走到了我们往常走到的最远的界限;但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走越了过去,仍然一往直前。越走林越深,根本不见任何游人。路上的青苔越来越厚,是人迹少到的地方。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我们的谈笑声在林中回荡,悠扬,遥远。远处在林深处听到柏叶上有的声音,抬眼一看,是几只受了惊的梅花鹿,瞪大了两只眼睛,看了我们一会,立即一溜烟似的逃到林子的更深处去了。我们最后走到了一个悬崖上,下临深谷,深谷的那一边仍然是无边无际的树林。我们无法走下去,也不想走下去,这里就是我们的天涯海角了。回头走的路上,遇到了雨。躲在大树下,避了一会儿雨。然而雨越下越大,我们只好再往前跑。出我们意料之外,竟然找到了一座木头凉亭,真是避雨的好地方。里面已经先坐着一个德国人。打了一声招呼,我们也就坐下,同是深林躲雨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没有通名报姓,就上天下地胡谈一通,宛如故友相逢了。

这一次畅游始终留在我的记忆里,至今难忘。山中逸趣,当然不止这一桩。大大小小,琐琐碎碎的事情,还可以写出一大堆来。我现在一律免掉。我写这些东西的目的,是想说明,就是在那种极其困难的环境中,人生乐趣仍然是有的。在任何情况下,人生也决不会只有痛苦,这就是我悟出的禅机。

品鉴:

季羡林(1911―2009),他广为人知的身份是曾经的北京大学副校长,不但学贯中西,治学严谨,精通12国语言,还写得一手好文章。

1911年,季先生出生在山东一个农民家庭,由叔父培养上学。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后,赴德国哥廷根大学留学,学习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等古代语言,开始了10年的羁旅生涯。在此期间,他饱尝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带来的苦难,却又满怀激情孜孜不倦地学习,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后又刻苦研究吐火罗文,终成世界级专家。

1946年,思恋故土的季先生谢绝剑桥邀请,毅然回国,受聘北京大学,创建东方语文系,著作等身,成为享誉海内外的东方学大师。

数十年后,季先生已近耄耋,忆及往昔,遂写下一部《留德十年》 ,在书中,先生用素朴而不乏智慧灵光的语言讲述了留学德国的经历,《山中逸趣》便是书中的一篇美文。

从第一天起,季先生就爱上了这片山林,那里有怎样的魅力呢?让我们直接走进那片绿到了极致的雨中山林去看看吧:

本来已经碧绿的草和树木,现在被雨水一浇,更显得浓翠逼人。整个山林,连同其中的草地,都绿成一片,绿色仿佛塞满了寰中,涂满了天地,到处是绿,绿,绿,其他的颜色仿佛一下子都消逝了。雨中的山林,更别有一番风味。连绵不断的雨丝,同浓绿织在一起,形成一张神奇、迷茫的大网。

在二战期间,青年学子季羡林常常逃到这片世外桃源里,山中四季不同的美,像一支旋律动听的小夜曲,淡化了他的饥饿与恐惧,滋养了他的诗意与生命。与山林融为一体的自由自在的感觉,又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在无边无际的树林里,他忘乎所以地走呀,走呀,仿佛走到了天涯海角。

山中之“逸趣”,既有“独行之逸”:孤身一人,不带什么伞,也不穿什么雨衣,在这一张覆盖天地的大网中,踽踽独行;又有“同游之趣”:与三两知己,边走,边谈,边玩,就连偶遇的深林躲雨人,也可以上天下地胡谈一通,宛如故友相逢。

我写这些东西的目的,是想说明,就是在那种极其困难的环境中,人生乐趣仍然是有的。在任何情况下,人生也决不会只有痛苦,这就是我悟出的禅机。

多么直白无华的言语,不华丽不晦涩,是充满淡定、乐观的人生领悟。

这种领悟,使得他在日后经历“”的炼狱之后,走出牛棚,笑容依旧;这种领悟,也给了现代社会中身心彷徨困苦的人们莫大的抚慰和安顿。

钟敬文先生说:“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朴素,季先生的作品就达到了这个境界。他朴素,是因为他真诚。”

(爱 默 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