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少年红舞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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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期的自尊心就是这么可笑，我甚至连噩梦里都充满了史丹尼黑黑厚厚的身影。

从美国念书回来，我在一家甜品店遇到了史丹尼。

那是史丹尼的甜品店，在史丹尼转身拐入厨房的瞬间，我陷入到莫大的自责情绪中。

史丹尼的父母都是坦桑尼亚的植物学家，是特派到中国来学习交流的，所以史丹尼是初二下学期才转到我们班的借读生。黑黝黝的皮肤，厚嘟嘟的嘴唇，加上一头曲曲虬虬的卷发，史丹尼实在算不上漂亮。

那年初三新学年的文艺晚会，我站在舞台后面，穿着天鹅裙，打着赤脚大声哭泣。还有五个节目就轮到我了，偏偏我的红舞鞋被忘在了舞蹈室里。

史丹尼胖胖的身子摇晃到我面前，嘟着厚厚的嘴唇用一口不是很纯正的普通话问我怎么了。我鼻涕眼泪一齐掉，也不顾自己以前是多么不爱搭理他，含糊不清地指着光着的脚丫说：“红舞鞋，忘在了舞蹈室。”

等我揉了揉眼睛，史丹尼的身影已经不见，我哭得更厉害了。当我站在舞台上准备跟主持人说要放弃这次演出的时候，史丹尼突然冲了上来把揣在怀里的舞蹈鞋掏出来，递到我的面前，然后憨憨地望着我笑了笑说：“班长，加油。”便又跳下了舞台，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瘸一拐的。我不知道他的脚怎么这样了。

演出很成功，当评委们把一等奖的奖杯颁发到我手里时，我完全忘记了那个给我送来红舞鞋一瘸一拐的史丹尼。

后来我才知道，那双红舞鞋是史丹尼冒着风雨跑了很远的路去买来的，回来的路上他被一辆小车撞倒，弄伤了腿。

史丹尼住院的第二天，班上开始谣言四起。那些无聊的男生会突然跑到我面前，怪腔怪调地说：“班长，加油！”就连我最要好的朋友都在私底下拿我打趣：“去医院看看史吧！你一去，没准他就好了……”

我偷偷跑去医院看史丹尼，他的腿被绷带缠着高高悬在半空，像我看过的恐怖电影里的木乃伊。我快步从医院逃出来，生怕被同学看见。感激、愧疚、烦躁，种种情绪反复折磨着我，我却因为那些该死的谣言只能选择沉默，不道谢也不道歉。

年少时期的自尊心就是这么可笑，我甚至连噩梦里都充满了史丹尼黑黑厚厚的身影。

史丹尼住院的第三天，我从存折中把自己存的一百多块钱取了出来。我要把买红舞鞋的钱还给他，不欠他的。或许，我还应该跟他说声谢谢。

刚到医院门口，突然看到几个同班的同学聚在一块议论。

“史丹尼为什么要那么帮她啊？”

“这你还看不出来么，他喜欢班长啊。”

我忽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练习一整个晚上的“谢谢”就这样被生生地咽回肚里，人僵硬着脸来到史丹尼的病床边，从口袋里掏出包得好好的一百二十块钱扔到床上，冷漠地说了一句：“这是舞鞋的钱，还你！以后，别那么无聊了。”

史丹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我看见史丹尼的眼里满是失望，有液体在打转。我却背过脸飞快地转身走掉。

有时候，年少的我们排斥一个人的原因纯粹到令人发指。

星期一早上回到学校，史丹尼的位子还是空着。我的抽屉里躺着一个蓝色信封，那是我给史丹尼的舞鞋钱。他原封不动地退给了我。

史丹尼再没有来过学校，他的父母在中国的交流活动结束，带他回了坦桑尼亚。

听说，他回国的时候，腿上还绑着绷带。

不是没有后悔，如果我知道那是和史丹尼的最后一次对话，我不会那样冷漠地对他。

其实我想说一句对不起，我还想说，谢谢他。在那么年轻任性的岁月里，这些简单的句子却成为我们的禁忌。

朦胧的灯光里，史丹尼托着一只碟子从厨房走了出来，里面盛满了小点心。我们相对而坐，他仰头喝完杯里的奶茶，说：“班长，你还是这么喜欢笑。那个时候我可崇拜你了！成绩好，也从来不曾捉弄我，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女孩子。”

我忽然感到无地自容。

我看着灯光下史丹尼暖暖的微笑，突然想告诉他那些被我生生咽下去的话。

“史，其实那天我去医院，本来是想跟你说谢谢的！可是，我却说了完全相反的话。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只在意自己，没有顾及你的感受……”

史丹尼长长的手臂环绕到我肩膀上时，我听见他说：“其实，我也一直想说对不起，害你被那些谣言困扰，甚至不跟你们道别就回国……”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年少时期的我只爱穿红色的舞鞋，因为固执地认为只有红舞鞋才能获得台下观众的赞许。长大以后我才渐渐知道，自己的坚持是多么幼稚可笑。观众的喝彩与舞鞋的颜色无关，一个不太漂亮的黑人少年也无损友谊的快乐。狭隘的只是我的内心而已。

那个冒着风雨为我买红舞鞋的黑人少年终于在我的梦魇里淡去，重逢之后，一切安好。

张菁摘自《知音女孩》200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