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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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前的一天，我蹭到母亲面前，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地说：“妈，明天我就要出嫁了，你有交代的吗？”
母亲笑：“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现在就开始跟娘家要东西了？”
我不依：“哪有啊，您就我这么一个女儿，疼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让我空手出门？”
母亲摸摸我的脸：“傻丫头，早给你准备好了。”
她拿出一个存折，几件崭新的金首饰，小心地递给我。我一眼认出，金首饰是在周大福买的，今年的最新款，可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
母亲的柜子里藏了一个雕花木盒，还上了锁，记得小时候我见过里面有一套漂亮的银饰。银子当然比金子廉价，但那套银饰那么精美，带着穿过岁月之后沉淀下来的光泽，温润精致，让我心动。
可惜，母亲舍不得。
婚礼上的忙乱出乎我的意料，与我想象中的浪漫完美完全不搭界。母亲哭得一塌糊涂，搞的大伙心里都很酸楚。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掉，虽然只是遗憾多一些。其实，我多么想让优雅的母亲，在婚礼上给我最美好的祝福。
这么多年，我们相依为命，如今我出落得婷婷玉立，要能力有能力，要模样有模样，心满意足地嫁给一个成功的男人，也算是她的成就吧。
蜜月快度完了，我才想起来给母亲打电话。国际长途哎，母亲却不领情，她说：“你好好玩吧，回来再说。我要去买菜了。”
我讪讪地放下电话，偎进大伟的怀里，闷闷地问：“从小，我妈就说，是从村头大树底下把我捡来的。你说，我会不会不是亲生的？”
大伟哈哈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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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那天，母亲开门的刹那，我看见她眼睛里亮亮的，充满惊喜，但那光彩转瞬即逝，就好像――我并非她所期待的那个人。但我没多想，光顾着兴高采烈地将大包小包一一拆开，给她看我带回来的礼物。
她笑着抚摸着南洋珍珠，轻轻地抱怨：“看你这孩子，又乱花钱。”大伟赞道：“妈，您戴着这串珍珠，就像香港电视剧里的好姨。”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小心地将珍珠项链摘下来：“我要有好姨那么好福气就好了。”我有点不高兴，难道我不够孝顺吗？我从小乖巧听话，学习成绩从来没有让她操过心；工作之后，赚的钱我都交给她，每月只拿一部分零用；我觉得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让她快乐，她为什么还不满意？
我知道妈的意思，她想再嫁。我并没拦着她，可是我给她介绍的，她都不满意，偏偏喜欢一个开粥铺的街坊。
大伟很会哄丈母娘，再加上我很久没吃母亲做的饭菜了，狼吞虎咽地。母亲忍不住打趣：“要是在没结婚之前，大伟看见你的吃相，是不是会吓跑了？”我看母亲高兴，于是蹬鼻子上脸，跟她说：“妈，下个礼拜天我们有个party，我新做了一款手织布的旗袍，配您的银饰一定特别好看，借我戴几天好不好？”
母亲放下手中的筷子：“我吃好了，你们吃完了就回去吧。那串珍珠项链我戴着不习惯，拿回去送你婆婆吧。”
我郁闷，又不是交换，不过戴几天而已。
大伟拍拍我的肩：“别闹了，妈也有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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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大伟那句话提醒了我，我险些忘了：下个礼拜天刚好是母亲的生日，难怪她那么生气。
妈退休快一年了，她寂寞还是快乐，空虚亦或充实，我完全不知。我的心几乎全部放在崭新的婚姻上了，没有留一丝余地给辛苦将我养大的母亲。我羞愧不已，决心好好补偿她。我要让她知道，她始终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那一天，在我和大伟的期盼中到来了。为了能和我一起庆祝母亲的生日，大伟甚至放弃了去意大利考察的机会。他说：考察可以明年再去，第一次给岳母过生日，绝不能错过。
多么贴心的爱人啊，我抱着大伟，感觉自己是那么幸福。
但是当一切都准备好了，妈却没有回家。
我和大伟从下午5点一直等到9点，满屋的萱草百合都像我一样无精打采。母亲小灵通关机的声音，更是让我几乎抓狂。
最后，在街口，远远地听见她半高跟皮鞋柔和的声响，我安心了。随即，我意识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边，居然跟着粥铺的老傅。我看见他就生气，冲上前去，一把将那人推开。
妈歉意地看着我：“没想到你们能来，我和老傅一起去听黄梅戏了。”老傅陪着笑，站在一边不走。我拉着母亲的手，转身离开，母亲居然还回头跟他说：“我先回家了。”
这场景多么熟悉。十年前，母亲也是这般将我从小太保身边拉走，时光倒转，如今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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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苦口婆心地跟母亲说：“那个开粥铺的老傅有什么好？小本生意，没什么钱，偌大年纪还要每天早起开张，身上总是一股油腻腻的灶台味道。他自己一大群儿女，却还不断向农村汇钱，大家都传他还有个私生子。跟着这样的人，将来能有你的好日子过吗？”
母亲不语，低着头。我不罢休：“妈，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反对你再婚，但是你也得挑个差不多的吧？我介绍给你的那些机关干部、企业老总，要实力有实力，要素质有素质，就算我将来叫人家爸爸，也不会觉得没面子。”
母亲不服：“面子有什么用？我过的是日子。你傅伯伯给乡下汇款，那是寄给贫困山区上不起学的孩子！”
我笑起来：“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他有那么伟大吗？”
母亲盯着我：“每个人都有伟大的一面，不管你信不信，他的汇款在改变着很多孩子的未来，我敬重他。他说得对，这些年，我把你宠坏了。”
她颤抖着嘴唇：“孩子，你也大了，有些事应该告诉你了。妈没有骗你，你的确是我从村头大树底下捡来的。”
母亲是不是让我给气糊涂了？我看着她熟悉的面庞，竟然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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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面色严肃，指着柜子。我顺着她的意思，捧出那个上了锁的雕花木盒。盒子打开，果然是那套银饰，精致，含蓄，闪着细腻的光泽。
母亲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能将这套银饰陪嫁给你，但还不是时候。”
我不明白：“还不是时候”是什么意思？
“当年你姥姥亲手将这套银饰陪送给我，希望我结婚的那天能戴着它出嫁。但是我却在大树下捡到了你，那时，你才几个月大。”
我的头嗡地炸开。
“婚结不成了，我一个人带着你搬了家。跟别人说，我和你爸离了婚。这些年，我也想找个人嫁了，但想想你还小，需要照顾，别人也不一定能理解。老傅是个好人，你10岁受伤那次，他跟我说，一个0型血的妈妈，和谁也生不出AB型血的孩子。”
我快站不住了，大伟过来扶我。他的手握住我的小臂，那里有一个月牙形的伤痕，是我10岁那年被玻璃划的，那天妈也被划伤了。
我觉得脸上痒痒的，抬起手去摸，摸到满手的眼泪。
“以前老傅常劝我，你也大了，该告诉你了。但是我却不舍得，怕你受不了，赌气走了邪路。现在你有了大伟，生活得那么幸福，让我也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最近，我总忍不住将这套银饰拿出来看，想像自己戴着它嫁给老傅。”
“不！这不是真的，我不是捡来的！”我不能思想，疯一样抓住母亲大喊，母亲脚下一软，倒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桌角。我去扶她，手心里湿湿的，低头看，满手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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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得魂飞魄散。幸亏大伟冷静，叫来救护车。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凳上，我只会哀哀地哭。
大夫很快出来了，我们赶紧迎了上去。他说：“还好，外伤。老人家身体不错，就是血压有些高，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了。你们做儿女的，要照顾好老人。”
我松了口气，转过头来，发现老傅站在不远处。此时他正朝这边看，见我发现他了，忙不迭地别转头。
母亲已经被护士推了出来，她微睁着眼睛，似乎在找什么。我刚想伸过手去，躲在一边的老傅却冲了过来，粗糙的手紧紧抓住母亲，老泪纵横。
我本能地想去推开他，但是浑身无力，于是眼睁睁地看着老傅陪着母亲进了病房。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塌：我已22岁，才知道自己是个捡来的孩子。亲亲热热唤了二十多年的母亲，和我并无半分血缘关系。
而她手术之后最需要的人，也并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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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夜地流泪，大伟担心地说：“你别哭，还有我呢。”我哽咽：“我也不想哭，可是眼泪不听话。”
很多天过去了，我没有给母亲打电话，也没有去看她。我想，我需要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但是她先来了，站在门口，头上还缠着纱布。我心里剧烈地疼，任她拉着我的手坐在沙发上。
母亲像平常一样微笑，似乎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她说：“你好久没给我搓背了，我背上痒，洗澡来了。”
我听话地将热水器打开，烧好水，服侍她洗澡。
母亲坐在淋浴器下面的小板凳上，那是我装修的时候特地给她买的。热水冲在她身上，她舒服地闭上眼睛。
母亲慢慢地说：“你小时候，跟我一起去公共澡堂洗澡，你指着我的肚皮问，为什么别的妈妈的肚皮上，都有一条大伤疤，我却没有。我跟你说，每个妈妈都会为自己的孩子受伤，那是母亲的印记。有的在肚皮上，有的在其他地方。”
“我膝盖上的伤疤，是为了找你骑车子摔的；手背上的，是发高烧时给你炸肉段烫的；后脑这里，你淘气，碰倒了衣架，正好砸在我头上……”
是的，还有纱布包裹着的新伤口。母亲身体上的伤，我都非常熟悉，几乎是一部我的成长史。
“孩子，这些伤痕是母亲的印记。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母亲，以前是，以后是，永远是。这二十几年的时光，将我们的血肉通过这些伤痕紧紧地系在一起。”
“妈……”我抱住母亲的身体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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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伤渐渐好了，但是伤疤却很明显。我每天给她梳头的时候总想遮住，她则笑眯眯地看我和头发较劲。
生活温暖圆满。我有一个伟大的母亲，还有一个善良的父亲，他们互相体贴的样子，让我感到从未有的踏实。
他们拍结婚照的那天，我和大伟也去了，母亲穿着大红的唐装，带着整套银饰，显得格外典雅。化妆师有些头痛，因为母亲额角的疤痕怎么扑粉也遮不住。母亲轻轻拦住她：“没关系的。”化妆师不罢休：“要不我给您彩绘一下吧。”
于是，母亲的伤痕，被绘成了一朵小巧的红梅，永远地定格在大幅的照片中。朋友们来看，都格外惊艳，我说：“你们知道吗？这是母亲的印记。”
我想，我将是母亲身上，心上永远的伤。而她无私的爱，让这些伤痕绽放成美丽的花，芬芳着我的生命。我能有这样一个母亲，是何其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