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进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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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30岁前所做的噩梦，以两个主题为常见：一是高考找不着笔；二是鬼子来了。

高考是我亲历的磨难，创伤之深，迄今也难平复。但鬼子来了怎么可怕，我却没见过。小时候父母教我学好，也从不拿“不怎么怎么样鬼子就来了”为震慑。思来想去，这噩梦的来由，必是当年的电影。娱乐的电影，却给人这么久的创伤，也知电影的入人之深。

电影都有情节的冲突。挑起冲突又灭亡于冲突的，当时主要有两类人：一是地富反坏；二是“日本鬼子”。那时太讲政治的正确，正面的角色，就很无味。比如说，他从不歪顶着帽子，走路从不晃膀子，也从不翘起嘴角、眯起眼睛，做狡猾或恶意的表情；至于令人激动的脏话，就更是不说。但这一类情节，在我们少年人的心里，是如画之于书的――没画算什么书！

但反派人物挽救了电影。

那时候电影少，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部，自己都能演一遍了。但每次坐在屏幕前，心里仍充满了期待――期待坏人的出场。我最喜欢的坏人中，有《地雷战》里的中野。记得他下令攻击冉庄时，有一句给属下派任务的台词，叫“×××，刁队长”，说得真是――用北京人的话――“飒”极了。虽然那打×的三个字，因说得太快，我到最后也没听明白。那时小孩子的游戏之一，是各任个角色，演电影的某个情节。中野是我们争夺的角色之一。我那时不像现在，多病而孱弱，故常能抢到手。演出的效果，也颇让小友们心服，唯那×××三字，因始终不了了，就只能嗓子一声咕哝，蒙混了事。当时颇觉得是光辉中的阴影，耿耿于怀很多年。

好恶人而恶好人，不独我如此，孩子似都这样。去年客寓南京，遇到一个西洋鬼子――美国人。他是当年的嬉皮，落拓了半生。我问他怎么走上嬉皮路的，他说念中学时，美国风行一部教孩子学好的书，叫《美德书》，里面都是教品德的好故事。他父母为他买了一部，督促他读。他一读就学坏了。他还说当年的嬉皮们，大都有类似的经历。这让我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篇小说，作者似是英国人Taki。讲一妇女带几个孩子乘火车出行，因孩子乱闹，她就讲故事，为他们止躁，都是品德好得好报的故事，躁却止不住。对面的旅客看得心烦，就提出也给讲个故事。故事的内容，是说一个小女孩太有品德，国王便授她一枚奖章。后来大灰狼追她，她奔跑时，奖章挂住了树枝，于是被狼吃了。这故事颇有止躁的效果：孩子们一路上都入神地听，没一个乱闹的。回想我小时候看电影的经历，再想想这两个故事，这三者间，似颇有相互关联。可能较之品德，孩子更喜欢力量；虽然电影或故事的结尾，坏人多要灭亡，但好人的灭他，似总不如他的为患更有力量，更见力量的多彩与趣味。

记得当年每放映过“鬼子片”后，我生活的小村里，晚上就会来一队鬼子兵，哼着阴森的音乐（都是电影里的），踏着山响的步子。走近一瞧，在憧憧的鬼影中，会闪出一张张稚气的脸，上面交替着假作的狰狞与真实的恐惧。这恐怖，正是他们从影片中看见鬼子时露出的那种。鬼子是怪物，他们吓着了我们。现在，我们是戴怪物面具的原始人――我们来驱心里的魔了。

（摘自《祸枣集》山西人民出版社 图/张文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