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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祖父祖籍山东荣城,他们目不识丁。上溯十八代乃至二十八代,尽是文盲,尽是穷苦农民。父亲十几岁时,被生活所迫,随村人“闯关东”来到了哈尔滨。他是我们家族史上的第一个工人。建筑工人。他转折了我们这一梁姓家族的成分。我在小说《父亲》中,用两万余纪实性的文字,为他这个农民出身的“工人阶级”立了一篇小传。从转折的意义讲,他是我们家族史上的一座碑。
父亲对我走上文学道路从未施加过任何有益的影响。不仅因为他是文盲,也因为从一九五六年起,我七岁的时候,他便离开哈尔滨市建设大西北去了。从此每隔两三年他才回家与我们团聚一次。父亲是反对我们几个孩子“看闲书”的。父亲常因母亲给我们钱买“闲书”而对母亲大发其火。家里穷,父亲一个人挣钱养家,也真难为他。每一分钱都是他用汗水换来的。父亲的工资仅够勉强维持一个家庭最低水平的生活。
母亲也是文盲。但母亲与父亲不一样,父亲是个崇尚力气的文盲,母亲是个崇尚文化的文盲。对我们几个孩子寄托的希望也便截然对立,父亲希望我们将来都能靠力气吃饭,母亲希望我们将来都能成为靠文化自立于社会的人。希望矛盾,对我们的教育宗旨、教育方式便难统一。父亲的教育方式是严厉的训斥和惩罚,母亲对我们的教育则注重在人格、品德、礼貌和学习方面。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常年在大西北,我们从小接受的是母亲的教育。
母亲从外祖父那里知道许多书中的人物和故事,而且听过一些旧戏,乐于将书中或戏中的人物和故事讲给我们。母亲年轻时记忆强,什么戏剧什么故事,只要听一遍,就能详细记住。母亲善于讲故事,讲时带有很浓的个人感彩。我从五六岁起,就从母亲口中听到过《包公传》、《济公传》、《杨家将》、《岳家将》、《侠女十三妹》的故事。母亲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善良的女人大多喜欢悲剧。母亲尤其愿意、尤其善于讲悲剧故事:《秦香莲》、《风波亭》、《赵氏孤儿》、《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母亲边讲边落泪,我们边听边落泪。
我于今在创作中追求悲剧情节,悲剧色彩,不能自己地在字里行间流溢浓重的主观感彩,可能正是由于小时候听母亲带着她浓重的主观感彩讲了许多悲剧故事的结果。
我们长大了,母亲衰老了,再也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给我们讲故事了。母亲操持着全家人的生活,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心思重复那些典型的中国式的悲剧色彩很浓的传统故事。母亲一生就是一个悲剧。她至今没过上一天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们也不再满足于听母亲讲故事。我们都能读书了,我们渴望读书。只要是为了买书,母亲给我们钱时从未犹豫过。这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凭着做母亲的本能,认为读书对于她的孩子们总归是有益的事。
我想买《红旗谱》,为了要钱我去母亲做活的那个街道小工厂找母亲。小工厂里的情形像中世纪的奴隶作坊。二百多平方米的四壁颓败的大屋子,低矮、阴暗、天棚倾斜,仿佛随时会塌下来。五六十个家庭妇女,一人坐在一台破旧的缝纫机旁,一双接一双地加工棉胶鞋鞋帮。空间毡绒弥漫。所有女人都戴口罩。几扇窗子一半陷在地里,无法打开,空气不流通,闷得人头晕。缝纫机的声音响成一片,女工们彼此说话,得摘下口罩,扯开嗓子。话一说完,就赶快将口罩戴上。
我站在门口,用目光四处寻找母亲,后来发现,最里边的角落,有一个瘦小的身躯,背对着我,正做活。那是我母亲。
我走过去,叫了一声:
“妈……”
母亲抬起头。瘦削的憔悴的脸,被口罩遮住二分之一。口罩已湿了,一层毡绒附着上面,使它变得毛茸茸的。母亲的头发上衣服上也落满了毡绒,整个人都变得毛茸茸的。这个角落更缺少光线,一只一百瓦的灯泡悬吊在缝纫机上方,向窒闷的空间继续散发热。缝纫机板上水淋淋的,是母亲滴落的汗。母亲红红的眼睑夹着黑白混浊的眼睛,她望着我,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找妈有事?”
“妈,给我两元钱……”看到母亲这样挣钱,我有些犹豫。
“买什么?”
“买书……”
母亲不再多问,手伸入衣兜,掏出一卷毛票,默默点数,点够了两元钱递给我。我迟疑地伸手接过。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做活,看着我问:“买什么书啊?这么贵!”
我说:“买一本长篇。”
“什么长篇短篇的!你瞧你妈一个月挣三十几元钱容易吗?你开口就是两元,你妈这两天的活白做了!”那女人将脸转向母亲,又说:“大姐你别给他钱,你是当妈的,供他穿,供他吃,供他上学,还供他买闲书看呀?你也太顺他意了!他还能出息成个写书的人咋的?”
母亲淡然苦笑,说:“我哪敢指望他能出息成个写书的人呢!我可不就是为了几个孩子才做活的么!这孩子和他哥一样,不想穿好吃好,就爱看书。反正多看书对孩子总是有些教育的。”说着,俯下身,继续蹬缝纫机。
那女人叹道:“唉,这老婆子,哪一天非为了儿女们累死在缝纫机旁!……”
我很内疚,没用那两元钱买《红旗谱》。几天后母亲生了一场病,什么都不愿吃,只想吃山楂罐头,却没舍得花钱给自己买。我就用那两元钱,几乎跑遍了道里区的大小食品商店,终于买到一听山楂罐头。母亲下班后,发现了放在桌上的山楂罐头,沉下脸问:“谁买的?”
我说:“妈,我买的。用你给我的那两元钱为你买的。”说着将剩下的钱从兜里掏出来也放在桌上。
“谁叫你这么做的?”母亲生气了。
我呐呐地说;“谁也没叫我这么做,是我自己……妈,我今后再也不向你要钱买书了!……”
“你向妈要钱买书,妈没给过你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说这种话?一听罐头,妈吃不吃又能怎么样呢?还不
如你买本书,将来也能保存给你弟弟们看……”
“妈,你别去做活了吧!……”我扑在母亲怀里,哭了。
今天,当我竟然也成了写书人的今天,每每想起儿时的这些往事以及这份特殊的母爱,不免一阵阵心酸。我在心底一次次呼喊:我爱您,母亲!
摘自《中华百年经典散文·情感世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