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守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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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里，有守年夜的风俗，也就是守岁。我们家除夕夜的守夜活动，可算是村里最热闹的了。

父亲早早地在厢房的火凼里燃起了火堆。除夕夜的火堆是很有讲究的。一是火要旺，二是火要香，三是一夜火不熄。火越旺，预示着来年的日子越旺；香火旺盛，人丁平安；火不熄灭，寓意连年红红火火。

火怎么会香？这与烧火的材料有关。除夕夜里烧火用的，都是柏树菩头。柏树菩头燃烧的气味很好闻，我们村里老少都知道，平时大人们上山砍柴，就会注意哪里有柏树菩头，去挖回来，放在屋檐下慢慢晒干，备着过年用。柏树生长缓慢，形成树菩头需要很多年，很结实，很耐烧。你以为守年夜就是一家人守着旺旺的火堆、喷香的火苗，静坐拉呱吧。错！我们这里几乎是半个村子里的人都聚在一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火堆，听打鼓说书！厢房里坐不下，或没有凳子，人们就站在厢房门口。从我记事起，年年过年，家里都请人说书。

请的谁？药先生。此人精通草药治病，在当地颇有名气，因此人送外号“药先生”。药先生是邻村的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姓何，具体名字我却不知道。年轻时候，常与我爷爷一起打鱼，他水性非常好，一个猛子扎下水，能穿过河中的三个水潭。我爷爷去世后，他又与我父亲非常要好，常与我父亲合作下网捕鱼。他膝下无子，晚年又与老伴儿合不来，因此，每年父亲都请他到我家过年。

在我印象里，药先生是很有本事的人，很大年纪了，还能飞叉叉鱼。药先生能站在岸边，凭水纹知道水底有没有鱼，而且还能知道大鱼小鱼。他手里总有一大一小两把渔叉，鱼只要游进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十有八九是逃脱不掉的。我也弄不清他怎么会有那样的功夫、那样好的准头和极快的速度。叉到大鱼时，大鱼一时死不了，他就下水与鱼搏斗，直到把鱼捞上岸来。

药先生对草药很精通，特别是对付毒疮很有一手。我们那一片儿，生了疔疮，医院治不好的，去找他，三天包好，七天包痊愈。我叔父一次在田里，被锈铁钉扎穿了脚心脚背，只消药先生的一帖草药，不出半月，便能下地走路了。我小时候多次被狗咬得皮开肉绽，全是药先生用草药给治愈的。我一直求他把草药秘方传给我，可惜他到死都不肯说。

药先生还读过很多书，也很会说书。孔子孟子老子的，他都能说出一二。但他最熟悉的，还是《七侠五义》、《三国演义》、《包公案》、《杨家将》、《燕子李三》、《封神榜》等。每次在我家吃了年饭，他就给大家说书。

他说起书来，比他抓鱼还精彩。

他说书时，将一面小鼓架在倒放了的四条腿方凳上，左手持根筷子，右手捏一长一短两片竹板，随着说书的内容，一会敲，一会击，一会一起发作。

于是，有了马蹄声、水声、电闪雷鸣和兵器叮当交击。口中说，手上动，万物声响，被他演绎得惟妙惟肖。他讲包公断案、狸猫换太子，也讲草船借箭、诸葛亮气死周瑜，他讲地主小姐丫鬟如何与农民小伙儿私奔，也讲日本人如何横行霸道、嗜血成性。

于是，有了忠，有了奸，有了侠肝义胆，有了善恶分明。随着他语调的抑扬顿挫，整个屋子里有了悲，有了喜，有了拍手称快，有了义愤填膺。时而鸦雀无声，只有火堆里的火星噼啪炸响；时而掌声雷动，叫好声穿透夜空。

一帮小孩子则偎在他身边，看他如行云流水般击鼓、云板，听故事里的人物刀光剑影、行善锄恶。他常常摸着小孩子的头说：“好好读书，读书才有出息。”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懂得那么多，为什么还是普通的老百姓。

火堆边，母亲准备了许多瓜子、苕片以及糖果。可在他说书的时候，却没有人去吃，也没有人插话打岔，有的仅是偶尔喝一下茶水，似乎是为了滋润一下被书中精彩内容所炙烤的心田。我多次注意到，他说书的时候，几十张或古铜色沧桑的脸、或稚嫩红润的脸都朝着他，几十双或浑浊、或明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喜悦、迷茫、激愤、欣慰，都在他的鼓点和云板的起落中变化。

不知不觉中，新年的钟声敲响了。这时，药先生便会和大伙儿来到院子中，鸣放爆竹“抢财神”。整个村庄霎时鞭炮齐鸣，大家互相说着祝福的话。母亲则早早煨好排骨藕汤，每人一碗，在座的大人小孩都有份。

吃好后，大伙分散回家睡觉。药先生也由父亲送回，第二天再来接着说。

母亲一边收拾餐具，一边指派我们打扫卫生。一会父亲回来，全家人再聚在一起烤会火，并安排第二天的拜年事宜。

在我的记忆中，过年就是这样的激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