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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田禾诗集《喊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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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禾喊出来的故乡

屠 岸

田禾的诗集《喊故乡》,给人惊喜。爱尔兰诗人希尼说,一首好诗就是给人一个惊喜。田禾的诗正应了这句话。

故乡,是古往今来诗人们经常吟唱的对象。古人唱,今人唱,人人唱。听得久了,会产生审美疲劳。田禾说:“别人唱故乡,我不会唱/我只能写,写不出来,就喊/喊我的故乡……”故乡能“喊”出来吗?这似乎有违常情。但田禾喊了,而且他“用心喊,用笔喊,用我的破嗓子喊/只有喊出声,喊出泪,喊出血/故乡才能听见我颤抖的声音”!有违常情,于是呈现独特。这样的喊,是田禾独有的,他喊出了真性情,真感觉,真悟真知,真梦真醒,真的撕心裂肺、呼天抢地,真的缠绵缱绻,荡气回肠!田禾对着太阳喊,对着山脉、河流、村庄……喊,“让那些流水、庄稼、炊烟以及爱情/都变作我永远的回声”,于是,惊喜油然而生。

一部诗集中90首诗,几乎每首都是对故乡和故乡人民的“喊”。田禾喊出了故乡的品格、秉性、气质和精神;喊出了故乡的白天黑夜、春夏秋冬,父老乡亲、妇女儿童;喊出了故乡的柔肠九曲、仪态万方!喊出了故乡的质朴到佝偻、高贵地挺立的灵魂!

故乡的面貌在变,又没变。改革开放给农村吹来了新风。田禾的故乡还保留了那么多的贫困和苦难。四阿婆的儿子得胃癌死了,女儿疯了,四阿婆也死了……父亲咳嗽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最后是一口血痰,淹没了他。表弟37岁,在车祸中丧生。黑皮媳妇等待着到城里打工的黑皮回来,但黑皮再也回不来了,是一次施工事故带走了他的生命。小亮的二爹昨天得肺癌死了。煤黑子是矿难的幸存者,“有人时喊他几声/无人时喊他几声/他答应了,知道他还活着”。田禾没写一个字涉及政治,但字字句句都使读者想到国民经济的增长怎样才能惠及农村。

“喊”似乎悖于常理,可是田禾的诗又常常陷于常情。《路过民工食堂》《夜晚的工地》全是纯粹的场景素描,看不出艺术加工。“石头,/拒绝流动/在山坡上堆积,屹立”。石头是有重量的团体,当然不会流动,这还用说吗?“风往低处吹,山谷填满了风,/人走不到的地方,风都过去了”。人到不了的地方,风自然能到,这还用说吗?“再看槐花,我知道这是今年开的/去年的槐花都谢了”。去年的槐花当然开不到今年,这还用说吗?这样地一再陷于常情,形成了田禾诗的一种特色。看似平淡,平淡中蕴涵着真实,惊人的真实。“一粒谷子。播进泥土,它是一颗种子。/脱掉外壳,煮熟了又叫米饭”。完全是大白话!“一粒谷子。农民叫它命根子。/皇帝把它叫成粮草。总理叫它粮食”。太简单了!“一粒谷子。把它叫汗水或苦难。/更把它叫一个日子。”太简单了,简单得像真理一样!这大概就是田禾的逻辑:或悖于常理,或陷于常情,却从中翻出异乎寻常的“真”!

是大白话?是“我手写我口”?然而,还是见到了田禾的“炼字”。“我看见家门前的夜/被风吹得比秋还薄了”。谁见过“夜”的厚度?谁又比较过“夜”与“秋”的厚薄?艾青有一首诗《透明的夜》,田禾的夜大概也是透明的,被风吹得比秋的蝉翼还薄。田禾炼出一个“薄”字,准确地表述了他的夜的个性。“潮水般涌动的油菜花/从村庄的山坡上淌下来……”“河西岸的麦子/刚长出绿色,就在流淌……”人们常用“麦浪”“稻波”一类词。田禾却炼出了“淌”字,用以形容油菜花和麦子在风中呈现的丰腴。济慈《秋颂》中有句:“夏季已从粘稠的蜂巢里溢出”。田禾的“淌”与济慈的“溢”异曲同工。“淌”只有凭读者去体味,才能品出它的味道。

大白话,还用得着技巧吗?田禾运用的比喻之贴切,令人印象深刻。“父亲的咳嗽是一根钢锯/锯着他的身体/锯着他钢铁般的骨头/也锯着我们儿女们的心/直到锯完生命的最后一截”。钢锯这个比喻,刻画了疾病的痛苦和父亲一生的粗粝、严峻、崎岖,撼动人心。“小时候/乳名是奶奶冬天里/烤得烫手的红薯”,“是外婆的糖葫芦”,“是父亲揣在心里的微笑”,“母亲喊着乳名/送我上路……乳名像疼痛/母亲一触摸就哭”。一系列比喻从诗人心头汩汩流出,把乳名的色、香、味全都烘烤出来,叫读者看得见,闻得出,摸得着,一个牵动多少乡情的、土得几乎掉渣的农村娃子陡然出现。

喊故乡也喊出了萌生于故乡的爱情。一个女孩名叫桃,一个女孩名叫兰,一个女孩名叫杏。都是故乡的花!浓浓的乡土味从她们身上散发出来。“杏/是母亲家中的一根衣杵/是父亲地里的一把镰刀/是村人寡淡的日子中的/味”,是“那个叫大牛的小伙子/心里的/痛”!为什么痛?“桃/最初开放的那一点红/就是我的心跳”,然而,桃红孕育的爱情“不得开花,就被桃的母亲/连根拔掉……”村旁的那条小河“告诉我,她是纯洁的”,然而如今“桃已不在”。不在?是去了远方还是离了人世?留下悬念。整整八年,“八年,我还走在路上,在回家的路上。/兰/我不停地喊着你的名字”……是喜剧?是悲剧?“一天就过去了/……留下月亮/把它还给爱情//我熬夜的妹妹/用夜色洗澡/她的皮肤一点也不黑”。这首《一天》透出一点亮,但它恰恰是“夜色”衬托出来的。田禾的爱情诗如此素淡,素淡到寡味,正如咀嚼白米饭,到最后品出甘甜来。

在中国诗歌出现“双轨”现象的今天,田禾的乡土诗静静地站在诗林中。伪诗和真诗相互拼搏的无声战斗在进行着。田禾不声不响,站成真诗队伍中的一支劲旅。缪斯将嘉许他。中国的诗爱者将投以惊喜的目光。

根深叶茂的田禾

韩作荣

一个叫吴灯旺的农人之子,迷上了诗,而且一旦痴迷就是20多年;并自取笔名田禾,先后出版了十部诗集,近年来又频频获奖,越来越引人注目。去年九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他的新作集《喊故乡》,展示了诗人写作新的高度。

这让我想起40多年前的岁月,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为什么会给呱呱落地的孩子取名“灯旺”?那熬煎着心血的灯油对于贫困的农家意味着什么?油灯不熄反旺,那大抵盼望自己的孩子能在灯下苦读,脱离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吧。然而,当父亲长眠在黄土之下,已在省城生活多年的儿子却给自己取名田禾,表明他仍旧是田里的一株庄稼。

是的,无数的诗人和作家,尽管离开了乡土,可故乡仍旧是其生命之根,是自己写作的源泉。中国现代文学史,多数名篇都是以乡村和小镇为语境的作品。这和中国古老的农业文明有关,也与这些诗人与作家的出身有关。乡村已渗入他们的灵魂和血液,有着与其血肉相连的浓烈情感,以及呼之欲出的细节和人物。

田禾的诗,如同“土豆长在土里”,由于植根乡土,才根深叶茂,并结出累累的果实。这果实带着泥土的芳香,清新且硕壮,天然而诚实。对于城里人而言,粮食和蔬菜是可选购的食品,可对于田禾而言,却是农人耗尽了最后体力的“汗水或苦难”,一粒谷就是一个日子,就是农民的生命本身。正是这种植根乡土,让生命与土地结于一体的写作,成为诗人新乡土诗的根本特征。

正是诗人与乡村的这种血缘性的关系,使他的笔触到了村民与土地每一处敏感的神经。他写自己的亲人、父亲、表哥和二姨,也写四阿婆、黑皮媳妇、童家父子和老铁匠;他写地头的瓦罐、山寺、油菜花,八公里山路,也写民工食堂、矿难、泥瓦匠和疯女人;他写弯曲的树枝、饥饿的石头、偏僻的青草地,也写夕阳、秋风、雪、雨和西马坡的黄昏……而这些,不仅仅是风俗画式的描摹以及田园诗般的审美愉悦,他触及的,是农人的命运、遭际,撕心裂肺的情感;他不是风景的观赏者,民谣的搜集者,而是生于斯、长于斯,置身其中的流汗者、命运对抗者,因而他的诗才有生活的深度和情感深度。

当然,仅仅有了这些,他还不能成为诗人,还需要对诗、对生活的敏感、深入理解和发现;还需要艺术上充分的准备,在消化和吸收前人取得的成就的基础上,走出一条自己的写作道路。而这些,在他逐渐摸索、蹒跚不稳的刻苦努力下,已渐近成熟,由平实而深刻,由稚拙而轻灵。

田禾新乡土诗艺术上的主要特点,是内敛而有张力,既不是浮泛的主观抒情,也非纯客观的摹写,而是在对现实深度的理解中形成了自己独特语调的诉说。读田禾的诗,你会感到是和一个淳朴、少言寡语的农家子谈心,却能感知他的内秀、真挚和对心灵的冲击。他写父亲的一生,仅用20行,三个姿态――一生没有坐过椅子的父亲,只是站着和蹲着:蹲着吃饭、抽烟、思考、看地里的豆苗、菜花;站着看天、说话、干活,只有去世时才永远躺了下来。这看起来似乎是生活习惯,但这习惯的背后承载着多少生存的压力,而诗人似乎不动声色的诉说中,又有着多少丰富的内蕴和内心的疼痛。同样写父亲的《八公里山路》,父亲走了八万公里,是其命运与苦难的轮回。写矿工“在煤里活着/在黑里活着。比黑更黑”;写《矿难》,也只写“二百一十三名矿工/埋在了三千米深的漆黑矿井下”,这些挖掘者,“是熄灭的二百一十三盏矿灯/是眼前的矿难/是一次事故/是三万块钱/是一亿年以后的煤炭”,到此戛然而止,没有哭天抢地,没有对矿主的责难,只把事件本身凸现、诉说出来,给人的刺激却更为深刻。

诗人内敛而有张力的诉说,还体现在乡村特有的情景的描绘,生动鲜活,画面感强烈。如“母亲转过身去/扯起手边的围裙/擦着眼泪”;“一只水鸟从我身边飞过/带着本地的方言,叫个不停”;“他的碗里/除了咸菜、萝卜,还有两个/半生不熟的红辣椒”;“母鸡的死/让我母亲哭肿了眼睛”;“一张锈钝的犁铧/比一头瘦小的牛走得还要缓慢”……这种细节的述说,以少许胜多许,含着文学背后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也只有对乡村生活极为熟知的人才写得出来。

作为新乡土诗,田禾诗的特点还在于他植根现实的写作融入了现代品格,使他的作品与传统的乡土诗判然有别。“我看见家门前的夜/被风吹得比秋还薄了”;“汽笛声拉得很长/拦腰截断了夜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笼罩在月光中”;“山寺是钟声堆起来的”;“潮水般涌动的油菜花/从村庄的山坡上淌下来”;“贫穷很大,他很小”;这种重感觉和情绪的营造,以直觉和错觉形成的通感,将听觉和视觉打通,重暗示的象征主义诗歌的写作方式,在对现实的观照中运用得贴切而自然,使他的乡土写作,具有了艺术新质。

在新乡土诗的写作中,河北的姚振函开了风气之先,而后来的白连春、江非、江一郎等都成为写此类诗的高手。而在这为数不多的诗人中,还应当加上田禾。

戴草帽的灵魂

李小雨

田禾新近出版的第十本诗集《喊故乡》使我们看到了一个自觉把人与土地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诗人的身影。这些年,田禾着重在乡土诗领域进行多方位的挖掘和探索:他写自己最熟悉的底层农民生活,写无穷变幻着的自然万物和心中故园,写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形形的人的命运,他也写自己――一个远离故乡走进城市又回望故乡的游子的内心;他为我们展开了一幅五彩缤纷充满诗意的民间乡土画卷,他也确立了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位置――一个始终站在乡土诗领军前列的青年诗人质朴而激情的歌唱。

《喊故乡》里的每首诗都可看成诗人的一声声呼喊,或悠长深远,或嘶哑低沉,但都充满对故乡的热爱、关切、焦虑、茫然、希望、无奈、渴盼,交织着千丝万缕的深情。二十多年了,一个诗人在红尘、物欲、金钱的另一个世界里奔波,经受着精神与物质的两难选择,却始终无法寻找到灵魂的归宿,无法寻找到真实的自己,回望故乡就成为他安抚自己灵魂的惟一方式。26年来,田禾写下了近千首诗歌,可以说,他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追求着那种虽然贫穷,但更温暖、纯真、恬淡、自由的心灵的慰藉,追求“母亲说:握住泥土/比握住江山更可靠”的根的情怀,尽管那些记忆已是一片模糊,而且是“多年后才能听到的回音”,但他却终于抑止不住呐喊的冲动,最终以血、泪和着文字的形式迸出,更加直接、更加激烈、更加坦诚地展示出一个诗人内心深处对于故乡的极度渴盼与疼痛。“喊故乡”从本质上说,更可以看作是整个人类成长中的固有情结,随着时光的必然流逝,面对不可重回的母亲怀抱以及童年时期的快乐和安适,无论是精神家园还是物质家园,都离我们越来越远,直至无可抵达。因此,人类一出生就是放逐,从时间上说,我们离故园总有一生的距离,于是诗人用他的呼喊,表达着充满悲伤与希望的母性记忆,这也是对家园的最终礼赞。

田禾的新作,时间、场景都是散点式的。除了生养自己的小村外,从小木屋到江南水乡,从八公里山路到两根上了年纪的铁轨,它们多是记忆中的、闪现的、片断的、印象的,表现的人物也呈扩散状,不仅写自己的父母姐妹,还写窑工、铁匠、马老汉、奶孩子的女人等众多乡亲,特别是第三辑中写到的民工,涉及到煤黑子、修路者、采石匠……这是一群无奈之中离开土地的农民,严格地说不是作者的父老乡亲,但却又是他源于同一血脉的亲人,田禾对他们并未过多展开情节性描写,而是采用瞬间特写,有时仅是一个动作,如“有一民工/眼睛看着工长,一块土豆夹在木筷/中间,停留半天”(《路过民工食堂》),或是只言片语:“今天初几?/小亮的二爹昨天得肺癌死了”(《采石场的后半夜》)。作者描写对象跳出自己的小村,是生活化、全方位的,他将以农业为生的底层人群真实地展现出来,不是准确的乡情的记录,而是作为一种生存的大背景,使我们看到20世纪末的中国,在由乡土过渡到现代之间的艰辛和激烈的变革。在这些诗中,他所描写的也不仅仅是一条田垄、一颗土豆、一缕炊烟,而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的命运。这种“大乡土”式的展现,使田禾的诗有着更加丰富的内容和更加广阔的人生背景。

田禾的新作,充满人性的悲悯。透过那些无数散点式的表象,他看到的是严酷的现实、生存的悲剧、命运的底色,因此,他的字里行间充盈着一种可以触摸到的疼痛感。“我感觉挖土的母亲有点冷,她的手脚/变得有些迟钝/手中的铁锹/一块用旧的铁/不断向她/掏着土地的疼痛”(《泥土》),“公鸡翅膀一抖/仿佛替人/吼出内心深处的疼痛”(《鸡打鸣》),“被雨水淋湿的旧农具/也让父亲心疼地搬进屋里/逆风行走/父亲倾尽了一生的力气”(《村庄下雨了》),“根深深扎在泥土里/向上向下的力量,使泥土/在隐痛中,红薯/一天天膨大”(《泥土中的隐痛》),“站在埋我亲人的墓地/想起从前,心中隐隐作痛”(《今天是清明》)……田禾的疼痛感源于他对乡土的热爱和天性的善良,源于他对旧时沉重的记忆,生存艰难的悲伤,乡容未改的慨叹,及时间流逝过程中生活背后隐藏的东西,那是对幸福散失后的不可复得,是故乡在身后的永远的“殇”。田禾的悲悯,不是救世主的关怀,而是他俯下身来看生活,他甘愿与众多生存抗争中的弱小者融为一体:“秋天来了,到处都是秋风/到处都是枯黄和坠落/秋风像散落的忧伤/揉皱了我一张张亲人的脸”(《秋风》),“我应该有一张张棉花的嘴唇/把生活直接说白”(《有一张棉花的嘴唇》),“土碗里盛满米饭/农民端在手里/生命随着一碗米饭/而延续下来……土碗倒扣过来/就成了/一个农民的坟”(《土碗》),这种深刻的悲悯浸入骨髓,带着不可更改的命运感,传达给读者最切肤的生存体验。更为深刻的是,在这些诗中,田禾还特别强调人性背后的人的尊严,哪怕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农民:“站着看天/站着说话/站着干活/父亲说,站直了才是人”(《站着和蹲着》),“过路的。干农活的。夹公文包的/戴眼镜的。乞丐。跛子。穷人。富人。/他们快要把工棚挤破了/在这个深山的工棚里,一场雨/聚集了那么多陌生人/他们彼此点头,微笑,用眼睛说话/像一群临时的亲人”(《避雨记》),这是一个诗人用笔创建的温暖的乌托邦,他企望让愉快和美丽都最终回归到世间,他虽然表现的是农村曾有过的贫穷,但在与生活和社会的不公平的抗争中,在整个中国的大地上,它们都闪现出了人性的光芒。

田禾的新作,还表现了一种朴素的节制和平静的力量。正如诗人大解所说:最深广的记忆是土地的记忆,大地从不言说,它只是呈现,它沉默着,等待着众生的喧哗随风而逝,“把一切归入记忆之中”。田禾的诗,多用一种从容不迫的叙述方式,诗句淡定、平静、欲说还休。“飘在空中。它是多么轻盈/但我知道/它没有上升的那部分/有多么沉重”(《炊烟》)“村庄下雨了/我的家里/日子盛在土碗里/雨水落了一木桶”(《村庄下雨了》),在这一句句道来的平铺直叙的朴实的大白话中,在一般人的不经意中,却隐含着作者多么深的用意!他有意地不让自己说出一切,把艰难的生活,举重若轻地放在看似漫不经心的诗句中,他的诗安详、缓慢、旁若无人,从不渲染,就像那一个个农民的日子,哪怕将笨拙都显露出来,更多地呈现出与土地接近的底层人们的原初的混沌,呈现出现实生活中的“慢”,它不是飘浮在词语中的浮萍,而是根的系紧。正是这种慢,也正是这种沉默,使人的阅读速度放缓,渐渐被诗歌内在的情感所打动,在安静中体会到土地和农民在冥想中的生命状态,那种坦诚和隐忍的痛苦,那种在压抑状态下的哑默,使诗常有一种坚定的凝重。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田禾的新作,之所以与众多乡土诗歌不雷同,不俗套,还应归于对技巧的看重和使用。讲究角度,烘托意境,锤炼语言,把握节奏,新鲜形象,令他的诗带有独特的鲜明个性和丰富的诗歌美学特征。比如《简略》一诗:“乡村简略到一个村庄,村庄简略到一座房子/房子简略到石头砌成的小屋/小屋简略到麦秸秆编织的门/家简略到一个人一口缸一双筷子一只碗一头驮水的/驴子和仅够一个人睡觉的床/日子简略到一日两顿,一顿一碟腌萝卜、炖土豆/和三杯小酒……他简略到不能再简略了/简略到几乎无助,几近虚无”这首诗的正面描写与侧面表意、细节刻画与情节省略、立意的明了与含蓄、诗句中的繁简、表述中的留白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把对一个孤苦农民的表现都强烈凸显在这短短的十五行诗中。再如《疯女人》,作者先是不厌其烦地描写她在垃圾堆中的翻找,最后“系在她腰间的绳子慢慢散开/她的胸部开始向外袒露/她是疯子/面前挂着一对真实的”,这又是多么自然、机智、点题的结尾!她是疯子,然而作为女人和母亲却又是真实的,作者把那么多复杂的、社会的、人生的情感都包含在这最后一句之中,可见作者的匠心所在。我赞赏田禾对于诗歌技巧的运用越益成熟,我相信,今后他一定会在属于自己的诗歌土地上耕耘下去,不断拓展题材,深化主题,创作出风格独特的优秀作品。

“地之子”的恋歌

吴思敬

“地之子”是上世纪30年代北大“汉园”诗人李广田一首诗的名字,体现了诗人对大地母亲的热爱与谦卑。我把这个称号移用在诗人田禾身上,因为田禾出身乡村、热爱乡村,乡村是他的生命之根,也是他的精神家园。正如他在“第三届华文青年诗人奖”获奖感言中所说:“我从那一声声朴实的民谣、一间间破陋的土房子、一辆辆古老而破旧的吱呀吱呀的老水车、一群群叫叫嚷嚷的猪羊、一堆堆破到云层的柴垛、一缕缕缭绕在乡村上空的炊烟和那一张张山民黝黑而挚诚的面孔里发现了诗情。……我的乡村是一首写不完的诗,我将永远写我的乡村。”的确,就田禾的写作而言,他称得上是一个“地之子”,他的诗可说是“地之子”的恋歌。

翻开田禾的诗集《喊故乡》,第一感觉就是强烈,那种对家乡的深沉的爱,那种鼓荡着汹涌的激情,给人巨大的情绪冲击:“别人唱故乡,我不会唱/我只能写,写不出来,就喊/喊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在江南/我对着江南喊/用心喊,用笔喊,用我的破嗓子喊/只有喊出声、喊出泪、喊出血/故乡才能听见我颤抖的声音……”对故乡的爱,唱不出、写不出,于是就只有喊了。喊,以至把嗓子喊破,喊出声、喊出泪、喊出血,情感透过这颤抖的声音、带血的声音喷涌而出,这便是梁启超所说的奔迸的表情法了,即“感情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度’,便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至少也是当他作出这几句话那一秒钟时候,语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

田禾对故乡的赤子之情,除去这种奔迸的表情方式外,在更多的情况下,他是把激情埋在心底,以冷静客观的语调来陈述,让意象自身去说话。像《矿难》《一个农民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这样的诗,是写农民工之死的,诗人没有用撕肝裂肺的呼喊,也没有用口诛笔伐的腔调,而是用极为冷静的语气写道:“二百一十三名矿工。他们再没有身份/他们最多是以前的挖掘者/是熄灭的二百一十三盏矿灯/是眼前的矿难/是一次事故/是三万块钱/是一亿年以后的煤炭”。面对这样的灾难,诗人的眼泪似乎已流尽,但在平静罗列的一系列数字的后边,却隐藏着巨大的悲愤。《板车上坡》一诗,写一位农民费力地拉着板车上坡,结尾写道:“爬上坡之后,远远看去/王大贵多像一只小蚂蚁”,在看似写实性语言的背后,则暗示着普通农民地位的卑微。

田禾笔下的泥土、村屯、稻草、羊鞭等意象,超越了农村田园风光和生活场景的具体描绘,而融入了深厚的历史感。尤其是诗人善于通过具体的农村生活意象,提示中国农民的性格与命运。像这首《土碗》:“土碗里盛满米饭/农民端在手里/生命随着一碗米饭/而延续下来//土碗里没有米饭了/吃饭的人/也永远不再吃饭了/土碗倒扣过来/就变成了/一个农民的土坟”,这里不是写的一个土碗,而是世世代代的农民命运。再如《泥土中的隐痛》:“注定了在泥土内成长/向下,向下/藤蔓,横竖牵扯在地面/根深扎在泥土里/向上向下的力量,使泥土/在隐痛中,红薯/一天天膨大”。这诗表层是写红薯在泥土中的发育,深层则提示了农民的遭际和内蕴的无尽的力量。

田禾的乡土诗风格是沉郁的,负载着强烈的现实性与深厚的历史感,但难得的是他的诗句并不总是一个调子,厚重得让人心头紧缩。他的乡土诗中也有飘逸的句子,也有浪漫的抒情。像《起风了》一诗,写风中的父亲:“田埂上站立的父亲/衣兜里鼓满了风”,犹如一幅洗练的素描,画面感极强。“起风了。惟一悬在空中的月亮,没有被吹落”、“我看见家门前的夜/被风吹得比秋还薄了”。这自然而清新的诗句,来自于对自然现象的体察,却不是对自然现象的简单临摹,而是透过诗人想像的再塑。再如《桃》一诗,写的是一段凄美而没有结果的爱情。把桃花的形象与名叫桃的女子叠在一起,真实与梦幻叠在一起,温情与失望叠在一起,结尾更是显露出“人面不知何处去”式的怅惘,显出了田禾诗风阴柔、婉约的另一面。

乡土诗在我国有悠久的传统,但随着这些年来的社会转型,乡土诗显得有些门前冷落车马稀。这除了由于随着城市化的进程而带来的诗人兴奋点的转移外,也与某些乡土诗写作停留在对乡村生活的浮泛描摹有关。田禾的意义,除去他的对故乡的血浓于水的深情,他的对乡土诗写作的执著精神外,还在于他用自己的写作丰富了当代乡土诗的表现领域和表现手段,找到了他最适宜的言说方式。他在乡土诗这块沃土上打了一眼深井。

转型时代的回声

王光明

无论慰藉还是伤痛,无论辉煌还是暗淡,无论时空如何久远,故乡都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念想,因为这是我们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对事物的感觉在这里开始,对世界的认识从这里出发,人间冷暖,草绿花红,都深深地刻在记忆里。这就是为什么智利的诗人聂鲁达会倾注自己最大的精力表现南美洲的历史和现实;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国现代诗人艾青会对“大堰河”和苦难的土地如此深情,而当代诗人海子身在城市,心却永远留在了故乡的麦地。

然而现代生活从“过去所熟悉的社会”转移到“充满黑暗与光明的城市”,故乡的山水、风物和历史都在我们的生活中逐渐淡出,以至于20多年前海子就发出这样的疑问:“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面对日益远离的故乡,田禾不像海子那样把传统与现代的冲突表现得那样紧张并具有形而上的意味,但对时空上变得遥远的美好记忆的追寻,同样令人震撼。与诗集同名的《喊故乡》,以“别人唱故乡,我不会唱/我只能写,写不出来,就喊”开头,表面上显得很笨拙,不合传统诗学的抒情规律(《毛诗大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实际上却是情不择言和拙中藏巧的表现。“喊”在这里首先既是对远离美好事物的召唤,又是一种个人感情的表达需要:仿佛只有倾心竭力地呼喊,故乡才能听见自己呼唤自己,才能见到久违的山脉、河流和村庄。

毫无疑问,《喊故乡》中杜鹃啼血般的喊声,会让我们想起艾青《我爱这片土地》中对于大地的深情。然而,不同的是,艾青的歌声交织着对苦难土地的沉痛与希望;而田禾的诗,则充满了对现代文明冲击下的乡村大地的缅怀和矛盾复杂的心情。一方面,那柔若无骨又坚硬如钢的水乡,那潮水般涌动的油菜花,那淳朴善良却像灰尘和蚂蚁一样默默无闻的农人,那脸羞红得像桃的少年女友,是抒情主人公内心生活中最温馨的回忆;另一方面,那像苦难和命运的轮回的山路,“像散落的忧伤/揉皱了我一张张亲人的脸”的秋风,又成了现代人不得不告别又情不自禁地“追赶”的根源。这一切,生动体现在《老地方》这一首谁读了都不免感慨万端的诗中:对于处在社会转型中的现代中国人来说,许多人怀想着摇篮一样的“老地方”,它“是朴实得掉进水里的月亮/是童年驮在牛背上的/一只芦笛,是满山坡/滚爬的旧岁月/是母亲的一声叮咛/是奶奶的一声呼唤/是流水中晃过的亲人的笑脸”,它是游子永生的眷恋与疼痛,是现代人想念和“追赶”的对象,然而它与生命如此接近,现实却让人不得不远离――

我只能把命运扛在肩上/不声不响地跑在路上/乡村被我一块一块地/甩在身后

田禾的诗,深刻呈现了现代人对于故乡亲近与疏离的矛盾感情,它是社会转型时代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