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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工业,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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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工业――这种平民自主创业的微小型企业,如何在市场激浪中争取自己的生存和发展空间?背靠“买全球、卖全球”的义乌小商品市场,浙江省家庭工业在本次金融风暴中能否安好?

浙江省义乌市廿三里街道联五村。老虞家三十几台“503小电脑针织袜机”不停地运转着,嗡嗡的声音单调而沉闷,一垛垛白色毛坯袜、棉线、编织袋与黑色的院墙形成鲜明的对比,使这个本就不大的地方显得格外拥挤。另一间屋里,三位女工坐在一堆白花花的袜子中,将袜子箍在圆机上,机器上转过一圈之后再取下来,这样的动作不断重复着一遍又一遍。虽然辛苦,但对她们来说,有钱赚总比失业好,每个月1500元的收入,况且还包吃包住。

老虞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按照现在的生产规模,三十几台机器再加上十几个雇佣女工,每年至少可以加工两百万双袜子,虽然一双袜子只能赚两三分钱,但是积少成多。老虞为本村的向峰袜业做来料加工,向峰袜业是当地有名的从小作坊做起来的大企业。受去年金融危机的影响,一些小型袜业公司纷纷倒闭,向峰借机升级设备扩展产品线,市场反倒做大了,今年非但没有裁员,还扩招了很多工人。

向峰袜业生意做得好,老虞家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是亲戚家的企业,(我们)只做这一家,”老虞说,“他们送来原料,我们粗加工好了之后就交货,年底再结账。”对于老虞来说,来料加工的方式很省心,老虞甚至懒得记账,成本、产值、利润,一切都是估计,只有年底拿到手的钱是实在的。掂量掂量,扣除电费、工人工资、房租,剩下的差不多有六七万,就满足了。

廿三里街道王店村。与老虞家依托大企业的针织作坊不同,吕先生的风筝主要销路是出口。此时吕先生正和全厂二十多个工人一起赶工一批销往俄罗斯的风筝。一个月后,俄罗斯一年一度的“乌苏里龙”国际风筝节就要开幕了。五月末的周末,这批风筝将在阿尔穆尔河畔上空飞翔。

“今年内销的部分已经都结束了,现在的订单都是发往国外的,主要是俄罗斯、中东地区”,吕先生带我们到他的办公室。“2000年以后就主要是出口了,国内风筝市场季节性太强,也就两个多月时间。目前我们80%是走出口。”吕先生在义乌国际商贸城有一个摊位,总会有外商主动找上门来谈生意。“不过我们主要还是委托外贸公司做,这样省事。”吕先生说。

在浙江义乌,类似规模的家庭工场,十年前就已经非常普遍了。吕先生的哥哥就在本村经营着一家纸杯厂。除此之外,还有做围裙、首饰、化妆品、毛绒玩具、棉棒的……,几乎每家都有自己的“小商品事业”。以家庭为基本生产单位,以住所或者承租场地为生产场所,以家庭成员或者雇佣帮工为主要劳动力,生产资料和劳动成果归家庭共同所有,是这些“事业”的共同特征。近些年“小商品事业”的蒸蒸日上,不仅让村里的人都各得其所,还在吸纳外地劳动力方面发挥着巨大的乘数效应。现在村里常住的外地务工人员是本村人的将近三倍,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小洋楼,生活得丰盈兴旺。

廿三里,听起来不够响亮,来头却不小。这里正是中国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发源地。始建于1982年的第一代义乌小商品市场就扎根于此。这里的小作坊、小工场生产出的小商品,远销欧美、中东、非洲、东南亚、俄罗斯等地,搭建了义乌商贸城的大舞台,对接了国际大市场。廿三里街道办事处的吴江平向记者介绍,廿三里素有“拨浪鼓之乡”的美称。2008年户籍人口42万,外来人口10万,以家庭工业为主的各类工业企业两千多家,集中于袜业、织带、化妆品、工艺品、塑料、玩具等行业。交通发达,甬金高速公路和阳光大道穿境而过,宽阔的稠廿公路使街道与城区紧紧相连,更有崭新的商城大道直通中国国际小商品城福田市场,实现了与市场的短距离接轨。

散布在“商业联合国”周围

在义乌周边,浙江省内外,共有三十多个地区为义乌市场加工配货,几乎遍及全中国。义乌市委宣传部的赵品卫主任介绍说,目前义乌市场已经是“买全球、卖全球”,市场上的商品,30%来自义乌本地,30%来自浙江省其他地区,30%来自全国其他省市,还有10%来自其他国家。韩国轻工业品,印度传统工艺品,马来西亚锡制品,以及用巴西水晶做成的头饰,非洲乌木制成的雕塑,在这里都能看到。在义乌,共有70万本地人口,100多万外地常住人口,还有1万多常住外商,每天人口流动超过二十万。正可谓“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

目前,全球20强海运企业已有12家在义乌设立办事处,联合国难民署等在义乌市场建立了采购中心。沃尔玛、家乐福、麦德龙、欧尚等20多家跨国零售集团常年在义乌采购商品。义乌因此被形象地称为“商品联合国”。在巨大市场的强力带动下,长三角乃至西北、东北、西南、华中、华南等国内其他许多地区轻工企业的发展与成长过程,都与义乌小商品市场有着一定的联系。

守着这样一个聚宝盆,包括廿三里街道在内的乡镇都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一车风筝到义乌市场往返一次的运输成本不过50元,这种临近市场的便利对吕先生来说是千金难换的。“现在村里进原料、加工生产、出货都特别方便,搬到其他地方哪有这种便利,”吕先生说,“义乌虽然是县级市,但是我们有自己的出入境管理机关,可以直接办出国签证。商品可以直接出关。”

90年代初,吕先生开始琢磨着经商。当时义乌市场上还没有风筝,1995年他尝试着从山东潍坊进了一批风筝,在市场上试销,没想到销路特别好。“但是运费高啊,经销利润太低。2003年开始就拿来样品仿照着样子自己生产了。”一炮打响之后,生意越做越好,也积累了一些资本,吕先生就开始自己设计新样式,扩大产量。跨国文化的交流伴随这市场的开拓,老外喜欢上了中国风筝。借着这股东风,从2000开始,吕先生的风筝在国外市场也闯出了一片天地。2005年村里拍卖公有土地,吕先生以200多万元的价格拍到现在这块一亩多的厂房,从此就形成了现在的规模,年产值三百万元左右。

经商的初期,吕家兄弟俩也尝试着做过别的买卖。“1997年在成都代销过挂历,结果在运货途中,被当地的派出所拦住,随便找了个理由就罚了三万块钱”,吕先生愤慨地说,“没有道理的,也不解释,一百万的货就被拿走三万块,关派出所什么事?这种事情在义乌是绝对没有的,后来觉得生意还是要在义乌做才行。我们不需要什么政策特别的优惠,但是总不能把企业当作肥肉你割一块我割一块吧。”

联五村老虞的致富路也大致相仿,六七年前,老虞从诸暨进了一批袜子拿到义乌市场卖,觉得做这个有利润,攒了些钱之后就投资十几万块钱买了几台二手机器,租了一个大房子,雇了几个工人,开始投产了。之后每年都添置几台机器,一直到现在形成了三四十台机器的生产规模。市场带动型是义乌家庭工业的

主要模式。和吕先生、老虞一样,当地很多村民都是先从经商开始,从流通领域再转向生产领域。长期关注义乌经济发展的浙江省特级专家陆立军将义乌发展轨迹归纳为“市场先发――商贸主导――产业联动――社会发展――强民富市――和谐共进”。

浙江省中小企业局应云进处长认为,家庭工业成为浙江民众创业致富启动点,原因在于家庭工业的进入门槛比较低,适应性较强。大多数民众虽有追求财富过上好生活的强烈愿望,但没有充足的资本和技术,而家庭工业正是适合技术要求不高、资金要求不多、容易创业的需求。浙江民众历来具有善于经商、勇于创业的传统,选择家庭工业生产经营小商品,正可以借助自己掌握的“百工”之技,发挥拓展市场的“经商”之能,找到了走出土地与进入市场的结合点,走上了具有浙江特色的创业致富之路。

聚沙成塔的神话

“现在全省从事家庭工业的统计在册的有64万户”,浙江省委政策研究室方元龙处长介绍说,“虽然统计是64万户,但是事实上要超过100万家,因为很多从事家庭工业活动是季节性临时性的,有了订单就做一些,没有订单就不做,这样的在农村也有相当大的规模。目前浙江省家庭工业占全省工业份额的10%,占全省就业16%,还有继续发展的空间。”

浙江家庭工业主要分为三种类型:一是最主要的类型也就是以义乌为典型的专业市场带动型;二是资源开发利用型,这是中国千百年来家庭工业产生的最基本途径,有矿产、林产开发利用的,有农副产品加工的,还有一些可再生资源二次开发的。青田石雕,缙云毛竹都是典型的例子;三是龙头企业带动型,依托大企业为其进行配套协作的零部件加工,已成为家庭工业发展的重要途径。

家庭工业以家庭为基本生产单位,受初期资本、劳动力、土地等条件的限制,往往呈现出分散而“迷你”的态势,脆弱得不堪一击。但是一旦以某个或某些龙头企业为带动,呈现众星捧月之势,便能形成群体的博弈,开始释放巨大能量。聚沙成塔的神话在浙江省这个小企业占到90%以上比重的省份成为现实。

在改革开放初期,民智初启。一批“敢吃螃蟹”的人最先发现了创业机会,成为当地该产业的“领头羊”,然后凭借区位优势、自然资源优势,以及初始人力资本存量,做大做强自己的企业。而一个企业家的成功,又会引发许多人效仿,使大量类似企业接踵而至。同时,在“种子企业”和后来效仿进入的企业中,部分员工在学习积累了生产、管理和销售经验后,又会离开企业转而自行创业,这个过程犹如细胞的裂变和分化。

“80后”何海琼创办的宁波镇海蛟龙海和机械厂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诞生的。二十年前,宁波镇海区的国资企业“镇明公司”股改后分成两家公司。在这期间,原公司的业务员因为熟悉业务又有客户资源就纷纷出来创业单干了。由于轴承加工的几道工序比如磨外缘、搓螺纹等简单易操作,技术含量低。就外包出去。有了这样的需求,当地的家庭机械厂也就应运而生了。2007年夏天,何海琼大学本科机械专业毕业,全家筹资几十万购买了五台机械加工机器,十几台搓螺纹的设备,以每年一万五的价格租了间二百多平米的厂房,创办了小型机械厂,为骏威转轴有限公司做配套来料加工。

在这之后,镇海区类似的小型机械厂就如雨后春笋般都冒了出来,一年的时间就发展到了二十几家,每家每天以一万个左右的产量供给着宁波本地和外省市的转轴公司。目前,镇海区已经聚集了包括钢材原料厂、家庭加工工场、轴承公司、五金公司、外贸公司在内的全套企业,再加上近海的区位优势,人才的聚集效应,镇海区已经成为全国最密集的五金、机械配件相关产品的产业集群区。

“将家庭工业引入产业集群,可以有效地解决单个企业市场开拓能力差、技术含量低等个体无法克服的问题,配套的生产服务体系可以有效地降低成本,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国家发改委产业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姜长云告诉记者。他长期关注农村中小企业发展问题。

在浙江省内,小企业搭建的大集群形成了独特的“块状经济”模式。绍兴的轻纺、诸暨的袜业、台州的模具、永康的五金、乐清的低压电器、温州的皮鞋、海宁的皮革、嵊州的领带、桐庐的制笔等产业集群星罗密布。块状经济对浙江省经济增长做出巨大贡献。

怎样存活,怎样做大?

“现在竞争太激烈了,业务不好拿”,二十出头的何海琼架副眼睛,外表斯斯文文,透着一股书卷气,谈起生意却老练而熟稔,“去年下半年受到金融危机冲击,最不好过。许多小型的家庭企业没挨到年底都倒闭了。幸好我们一直撑下来了,到了今年年初反倒因为竞争对手少了好过了一些。”“不过最初加工一个轴价格是八毛钱,现在只有三毛钱了,而且大公司对质量的要求更加苛刻了”。何海琼已经感到了些许隐忧,“那也没办法,现在生意不好做,每天能有括儿做就很高兴了,只有维持着现状,等待形势转变吧,”“即使没有金融危机,也不会好过,因为做(同样业务)的太多了。磨外缘这种活儿,没有那么精密,只要在合格的范围内有几个误差都是允许的。事实上各家做的质量不会有什么差距,就看谁有可靠的客户资源和供货关系了。”

订单不稳定也让何海琼特别头疼,“之前都是做大单,一天只做一种规格,效率很高。现在都是零散的小单了,每批单子规格不同,就要来回地改车换料,效率大大降低,忙来忙去也挣不到钱”,现在何海琼家雇着五个外地来的工人,每天工作八小时,计件工资。一个比较熟练的工人每月挣3000不成问题。但是工人的流动性太高了,只要这家订单少了闲下来,他们马上就跳槽到其他家去了。现在镇海区技术熟练的工人依然十分抢手,工资开价也很高。“没办法,一旦闲下来,工人就要走。万一他们刚走就下来一个订单怎么办,临时找人太难了,一个生手至少要做一个月才能熟练。有时为了长远利益,没有利润也干。”

今年同样不景气的,还有王先生在廿三里的“金亮制花厂”。由村民们纯手工制作的成品基本上都销往义乌市场。今年业务只做到往年的六成,仓库里存货大量积压。王先生很发愁,“下家生意不好,没办法,往年一次拿100包货,现在只拿60包了,他们生意不好做,我们就特别受影响。”

“从长远来说,家庭工业还是要往大发展”,赵品卫主任说出了他的想法,“不然很难生存的,竞争力低。我认识一个老板,做拉链的,搞家庭作坊,后来倒闭了。因为他不与时俱进,设备也不更新,竞争不过人家。”,对于家庭工业来说,低门槛意味着好进入、易模仿,但同时也意味着低产业进入壁垒必然会导致的过度市场竞争,高同质性低异质性的廉价劳动必然会导致的低利润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扩大企业规模提升产业集中度确实也是出路之一。现实往往比理论复杂一百倍,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我们没想过要做大,”联五村的老虞知足常乐,小富即安,“小鱼吃不过大鱼,只好吃虾米”。老虞的眼里没有市场也没有产业链,只有向峰袜业。长期依赖订单让老虞渐渐失去了对市场的嗅觉和判断力。“我们做的是简单的半成品,至于之后还有几道工序,是谁来做,我就不知道了。”

“要做大的话,很麻烦,”王店村的吕先生说,“要请设计师,做网站,做品牌,和外商直接挂钩,等等,很多事情,一般来说不太可能。而且目前(订单)量已经很大了,企业做大了也不一定好处多”。吕先生说。“想做大的话也没有地了,能拍下现在这块地已经很难得了,要搬进工业园区,需要达到交税千万的中等规模才能批到地。”

宁波镇海的何海琼则有着不同的担忧,镇海的工业用地目前是20万/亩,不到义乌的十分之一。但是“轴承加工一共有十几道工序,如果都做的话,少说也要投个百万,工人也不好招,最关键的是我们是小厂,大厂不信任,很难拉到客户”。谈到未来,何海琼感到有些迷茫,“经济形势还不明朗,我个人的阅历、精力都不够,不敢盲目投资。先度过这段难关再说。”

“同城市企业甚至国外企业的企业家相比。多数农民企业家在文化素质和经营能力上的先天不足是比较明显的。有些行业的企业在达到一定规模后,不愿进一步做大做强,原因是再做大做强,企业家就会感到无所适从、迷失方向。此外,营商成本(土地、资本、劳动力的成本)提高,要素可得性问题等都制约了家庭工业的发展。”姜长云研究员对记者说。

姜长云研究员就家庭工业发展问题提出几点建议:第一,家庭工业企业之间应该建立良性互动、分工有序、协作密切的联合体,而不是简单的扎堆,以避免恶性竞争;第二,充分认识到企业家培训的重要性。以示范为主,针对当地企业家的实际需求展开多种内容和形式的培训。可以采用市场化的培训方式,比如发放培训券,让企业家自主选择接受培训;第三,家庭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需要行业协会,尤其是土生土长的民间行业协会,这才能办成一家一户想办又办不了的事;第四,地方政府要树立服务意识,微观层面给予充分的自由和灵活,宏观层面引导和服务为主,在市场营销、公共设计、物流、电子商务等层面建设全面的服务体系和公共创新平台,引导家庭工业走向自主创新之路。

浙江省中小企业局赴意大利、美国、德国等地实地考察之后,认为国外有很多经验也是值得借鉴的。以意大利为例:素有“中小企业王国”之称的意大利,有些产业集群区采取了分产联销模式。在这种模式中,不同企业生产的产品,只要规格相符,技术含量相等,可使用同一商标,并归口到相关销售机构统一销售,从而避免了恶性竞争,塑造了产业集群品牌。其次,一区一业的特色十分明显,即使在行业内部,分工也十分精细,很少出现仿冒和侵犯专利技术的行为。比如同属皮鞋行业,有的只生产男式皮鞋,有的只生产女式皮鞋,有的只生产儿童皮鞋。正是凭借这种专业化生产方式,许多小企业由此成了“隐形冠军”,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世界顶级品牌。此外,生产技术和管理的现代化也是突出特点。目前意大利的小企业已经普遍实现了生产流程的自动化和营销市场的全球化。这些都是值得借鉴的宝贵经验。

“农村传统产业的劳动力需求减少,城市企业的发展势头放慢,整个经济运行中存在着劳动力需求大量减少的压力。在这个背景下,农村家庭工业在创造就业岗位、增强就业能力等方面,显示出巨大的潜力。农村中小企业的发展,在促进社会公平、激励社会创新精神、积累农村资本、培养新一代企业家等方面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也在迅速凸显。”姜长云研究员认为,家庭工业是农村经济发展的重要模式,但是各地应该结合自身的实际情况,同时注意处理好大、中、小型企业之间的关系。在招商引资引进大企业的同时,注意它对中小企业的带动。“大树自己成长,形不成森林,就不能有效带动整个区域经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