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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不去,会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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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佳是很早就出去了,而且在外面出了名的一个雕塑家;近年来,彭小佳也经常回来,走访亲友,展出作品。但是,从他的作品中,我读到的却是一个确确实实既出不去,也回不来的彭小佳。

于是。彭小佳只能边走边摇,在去和来之间飘摇。

如果把这看作是彭小佳的无奈,当然是不错的;只是在这无奈之外,还有的那份有为――这便是他的作品。不仅几乎每年都有作品拿出来,而且,都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感。正是因为这份渊源于生存的所思所感,使得人们往往无法推想他下一次会拿出什么样的作品来。我想这也正是彭小佳的作品每每总有意味的缘故。

从石头到木头,从陶土到铸铜。从空间到结构,从材质到体量,总之,一经彭小佳的摆弄,从宏大的纪念碑式体验(《俄克拉荷马的精神》1989年),到精致的结构性空间呈现(《栅栏》1990年、《履带》1995年),从雕塑的本体到艺术的张力,不仅表达得昭然,而且表现得卓然孑然。

彭小佳的这些作品给人看的是雕塑,也是雕塑家。雕塑该有的、应有的,必有的;以及东方曾经有的、西方现在有的;甚至于雕塑家独有的,都可以看见。如果说这是一番在走出去之后才能见到的景致风貌,那么,彭小佳就不但是走出去了,且走得很远。然而,时时可见的、那些伴随前后的《牧童》(1986年、1987年、1988年、1989年)便是他终也走不出的佛掌了。

无论是雕塑家、还是画家、或者是音乐家、舞蹈家,但凡艺术家在成为艺术家时,就免不了刻意。只是在刻意的点上各有不同而已,有时在艺术观念中,有时在艺术本体上。因为是有意求之,所以,大家重视,相比之下,那些不甚刻意的东西,因为是无意为之,所以,大多忽视。不仅是评论家们不去关注,甚至他自己也不去提及,如《牧童》,其实是彭小佳最本真的的心迹。有意求之,是为人;无意为之,则是为己。当一个艺术家在他的作品中注入自己、摆进自己的时候,这些作品也就大有意思――成了他自己。

“意思”,在汉语中是一个既十分清晰又极度含混,既相当具体又绝对抽象的词,因此,十分合于艺术。意义是可以阐述、可以研究的,意思则是只能感悟、只能体会的,这份不能言表只可意会的东西,是艺术的魅力,也是艺术的境界。说彭小佳的《牧童》有意思,是因为相对而言更体现一种私人化倾向。同一题材反复做,这中间固然有彭小佳对竹笛横吹、牛角挂书的田园牧歌的心仪,此外,也是彭小佳记录或者实验他在雕塑形式语言上的新的尝试。这一点,在我们把那些不同年份的《牧童》同时并列看待的时候,就清晰地显示出来了。所以,《牧童》更多的是为自己做的,相对而言,同时期的其他作品则更多是为公众做的。近年来,彭小佳不做牧童了,这倒不是他改变了私人化的趋向,相反,恰恰是他放弃了趋向公众化的创作的表征:不吹牧笛的彭小佳做“书”了。

2000年以来,彭小佳的“书系”作品先后有《秋思 马致远诗意》《五十自娱》《虚度半百》《凹凸没骨》《双钩正反》《桃花源》《六根六欲》等等。

“书系”的彭小佳,归去来兮。

“书系”的归去来,首先是文脉上的。中国书的样式,中国诗的意境,中国画的技法,画像石的手段……是挪用,也是再造。无论这些作品在欧美人的眼睛里是如何具有异域的新奇,在中国人的眼睛里又是如何具有怀古幽思,更紧要的是文脉的承传。牧童的记忆固然美好,但是文脉的诱引却是根本。因为源于根本,所以流畅自然。这自然在形式的表现上,也在意思的表达中。

其次,“书系”的归去来,还是自我的。显然,为彭小佳赢得社会声誉的是《俄克拉荷马的精神》《墙》《栅栏》等等具有公性意义的作品,那么,《牧童》等等则是蕴藉私人化意思的作品;而“书系”则是纯然的自我性的。在收视反听式的内敛趋向中,抟就的是自我――方丰饶的绿洲。

第三,“书系”的归去来,也是在雕塑本俸上。缩减体量感、空间感等等最具有雕塑本体特征的元素,而更多采用浮雕等平面性元素,使得作品呈现出一种绘画性。这种向平淡的复归,是值得关注的。寻求新形式是当代的时尚,在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渴求新形时,彭小佳在复归平淡中所苛求的是新意。那份不是通过标签,也不是通过标题,更不需通过深刻的文章来附赘的意思。我甚至觉做“书系”的彭小佳对作品的形的关注已经降到了最低―那种当代雕塑最值得炫耀的东西:空间、结构、体量以及傍依在这些形之上的深刻或伟大意义的诉求。他要的只是那么一点意思:挥之不去、不招即来地植根存人生之中,萦回在生活之中的意思。然而,正是因为不求于形,所以,当他要表达这份意思的时候,对彤也就可以无不可用,信手拈来而触处成春。这大抵就是小意思和大作品的辩证法。

艺术的成功归来,和现实的归不来,是我读彭小佳“书”的时候的真切感受,相信也是彭小佳的“书”所无法调和的内源冲突。30年的开放,在把田园牧歌变成了水泥森林的同时,也把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当故土和世界接轨的时候,游走在世界的彭小佳失落了最后的心所―就像生活在元代的关汉卿、马致远。于是,那些展示了归去来,又蕴含着归不得的“书”,充满了归去来和归不得的矛盾――如《五士自娱》中的“金刚”与“弥勒”,又如《虚度半百》中的“无德无才的流氓无产者”和“有令没明的自由快活人”中碰撞出的是彭小佳不感之年的大惑,或者说是彭小佳不惑之年的不惑。说大惑是因为彭小佳借着古人的词句在问:举世所见,无非“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争名利,何年是彻?”“天教你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此为大惑。“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矛盾舍。”这―份田园牧歌式的画面,则是彭小佳的挑花源――在心仪之中、现实之外。因而即便“今日春来,明朝花谢,”依然可以“嘱咐俺顽童记着:便北海深吾来,道东篱醉了也。”(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此为不惑。

大惑与不惑固然是对立的,但也有调和的时候:这就是在动手做的过程中。在艺术家和手艺人之间,能给彭小佳带来更多快乐的是手艺人。当他在工作室里做的时候,是踏实的、真切的、开心的。如果说陶渊明的挑花源是他自家的酒瓮,那么,彭小佳的桃花源大抵就是他自家的工作室。只有在这里才是真正的“怡然有馀乐,于何荣智慧。”用手去思维的人是幸福的人。

手艺人的特点是有技巧。自―技傍生,便无生活之忧;不仅如此,庄子还把技看成是人道的阶梯――技之至者,可进乎道。彭小佳把他的“书”做得如此精麦,应该不仅仅只是为了作品的效果,也许在做的过程中体验到的那种“齐物”“坐忘”带来的愉悦,才是更要紧的,也是更有意思的。有了这一层,也就可以得知彭小佳何以固守木头。在当代艺术的领域中,如此这般的倔犟、固执,多少点背时,或者用一个和木头关联的词来说是:木讷。因为不是彭小佳对其他材质无技可施,相反,无论是铜、石还是织物,在彭小佳的手里,都有上乘的表现;所以,彭小佳对木头的执着与顽固,是在技的层面之上的一种选择。

木头是有生命蕴藉的―种材质,这生命不仅是生物的,也是文化的。从《周礼》中的‘梓人”,到《墨子》里“大匠”,说的都是以木头为主要材质的手艺人。在历代以来人们对鲁班的礼赞中,我们可以实实在在地看到:木头,乃是中国文化的物化载体。以至丁:唐代大文豪韩愈特意作样《(木辛)人传》来声扬。

我不知道彭小佳是否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从彭小佳的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那份倔犟与固执,却是很清楚的;而彭小佳对自己的这一点也同样是很清楚的。所以,在人生半百如梦蝶,重新回首往前事的时候,彭小佳找到的是:“蒸不烂、煮不熟、槌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服老》)不屈服,也不随从,循着自己的见地,义无反顾。我想这恰恰正是彭小佳出不去,回不来的根由。

出不去,回不来的彭小佳走着摇着,响当当一粒锕豌豆,实际上是游离状的。然而,正是这种游离,不仅使得彭小佳少了常人难以排遣的历史文化带来的困扰,而且给了彭小佳常人不易得到的独特视角。丁是就有了《骰子》(《骰子#1》2001年)、《骰子#3》(2003年)、《骰子#4》(2003年)、《骰子#5》(2007年)、《六根六欲》(2008年)、《七宗罪》(2007年)。这是生命的高深测,还是不能自拔?抑或是应对现幽的混乱、堕落所赋予的宗教般的同情?或者只是体验一种“猪油蘸白糖”的口感?我说不上来,彭小佳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是,他感兴趣,并且有兴趣将其做出来。因为彭小佳“只对生产感到有无比的乐趣”,所以“就先做它一阵儿再做道理。”于是,我想我也只能是不妨先看它一阵儿再做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