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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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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很好,天上蓝湛湛的。王得稳和他婆娘秀米像两截树桩,并排坐在地梗上。秀米头发凌乱,脸色苍白。风吹在王得稳的脸上,让他鼻子痒痒的。他伸手捏捏鼻尖,突然说,我今年二十三岁了。秀米不响,她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自己的鞋尖。

王得稳说,我爹找先生算过,说我今年有道坎。秀米用手轻轻搂着肚子。她的肚子鼓得厉害,看起来,就像搂着个大南瓜。王得稳说,算命先生说过,如果能够迈过这道坎,往后就好了。秀米感到肚子里面的东西在动,她伸手往那里摸。王得稳说,我本来不信,但后来听人说,那个先生算得很准。秀米闭着嘴,哑巴似的坐着。

他们好大会儿没说话。后来,王得稳说,幸好你没回去,昨天晚上,十几个婆娘统统被捉走了。秀米还在肚子上摸来摸去。这几个月,她老喜欢这样摸来摸去。王得稳说,再撑几个月,你就能够回去了,以后你都不来这个地方,我晓得你呆怕了。秀米缩着脖颈,好像没听到他说话。王得稳说,他们比鬼还精,半夜摸进来,拿不准到底有多少人。秀米咬着嘴唇,没吭声。

王得稳说,他们堵住路口,十几个婆娘,一个都没跑脱。秀米听到对面村庄传来几声狗叫,她抬头朝那边看,但离得太远,啥也看不清楚。王得稳说,丫头很听话,由娘带着。秀米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王得稳说,前些天她跑到河边玩耍,摔了个跟头,把手蹭掉块皮。

秀米转过脸,神色紧张。王得稳说,你莫慌,只有指尖那么大点,娘从墙角挑来块蜘蛛网,给她盖在伤口上,血马上就止住了。秀米好像松了口气,她又在看自己鞋。现在穿的鞋,是自己做的。她让男人把家里的破衣服统统捎来,憋得难受时,她就拿着针线做鞋。

王得稳说,你看你,我说半天了,你也不吭声。秀米说,这里的水真难喝。王得稳说,看你说的。秀米说,喝起来像灌中药,有股怪怪的味道。王得稳说,在屋檐下面接的水,都是这种味道。秀米说,我昨晚听到什么叫声,怪模怪样的。王得稳说,你怕啥,这地方又没狼。

秀米说,我还想做针线。王得稳皱眉说,再也找不到多余的布料了。秀米说,我的指头上有几个针眼,都是做鞋扎伤的。王得稳说,那你还做?秀米说,我憋得难受。王得稳说,难受你就到处转转。秀米说,这地方又没人。王得稳说,这地方当然没人。

他们看着那些破败的房舍。周围很安静,他们听到空气在耳边嘭嘭地响。迎春社被山崖夹在河滩上,没多少土地。大家跑到崖上寻活路。这里多少有点土地,但缺水。他们像垒牛圈,胡乱用石头垒个房屋,收种时季,就跑上来住几天。忙完农活,他们又跑回去了。这时节,山上鬼影都看不到一个。

秀米说,有时候,我真想捡块石头在脑袋上敲几下。王得稳说,我看你是撞鬼了。秀米说,我真这样想。王得稳说,啧啧。秀米说,太阳落坡后,光线就慢慢变暗,最后黑沉沉的。王得稳说,天黑以后都这样。秀米叹息说,就算能看到几块石头,或者看到几棵树也好,偏偏啥都看不清楚。

王得稳说,猫才看得清楚,它长夜眼。秀米说,猫长夜眼?王得稳说,当然长夜眼,它要捉耗子嘛。秀米说,耗子也生夜眼。王得稳说,它们晚上出来偷粮食。秀米说,它们走起路来咚咚响。王得稳说,山上的耗子大。秀米说,我捂在被窝里面,我真想哭。王得稳说,啧啧。

秀米缩了一下肩膀说,好像世上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王得稳说,你尽说怪话。秀米说,有时候不敢睡,只能熬到天亮,然后坐在这里等,我真希望你赶紧来。王得稳说,如果被人发现,事情就坏了。秀米说,要是看到别人,我就偷偷躲起来。王得稳说,反正你要注意。

秀米说,也不晓得家里成啥样了。王得稳说,两头猪比原来肥多了。秀米说,它们还拱槽盆?王得稳说,拱得厉害,每次喂食,它们都把槽盆拱到场坝上。秀米说,猪食撒在场坝上,太阳晒起来臭。王得稳说,我打算过些天找人打个石盆,让它们拱不动。

秀米说,那只白花母鸡呢?王得稳说,还是不肯把蛋下在窝里。秀米说,它下的蛋最大。王得稳说,前些天找不到鸡蛋,后来发现它又挪窝了。秀米说,你注意点,别让人把蛋摸走。王得稳说,我下回带几个给你煮吃。秀米摇头说,我不吃。王得稳说,你需要营养。秀米说,你让它孵小鸡。

有团云从远处飘来,把阳光挡住了,地面突然阴暗下来。他们坐在地梗上,望着远处的山崖。这边是贵州,那边是云南,中间隔着一条上百米深的峡谷。他们知道,对面那个村庄叫零公里。从这边看去,好像不怎么远,但真走起来,还得绕很远的路。

秀米像闷葫芦似的坐了会儿,低声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鬼,硬是见不得人。王得稳说,啧啧。秀米说,我真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王得稳说,你说这种话。秀米央求说,实在不行,我晚上溜回去。王得稳拿眼瞥她,说这样陡的路,你敢晚上溜回去?秀米说,我真这样想。王得稳说,摔下悬崖,把你摔成骨头渣。

秀米痛苦地说,我实在熬不住了。王得稳说,都这个地步了,你还说这种话。秀米苦巴巴地说,我不出门,我就藏在家里。王得稳说,你不出门他们就不晓得呀,曹树林这贼得很,跑到家里看过几次了。秀米说,我觉得自己像个野人。王得稳说,我算过,你差不多怀上七个月了,再过两三个月就生出来了,到时候,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塞回你的肚子。

秀米坐在那里,把头埋进膝盖,似乎要钻到土里。她知道,就算说破嘴皮,男人也不会让自己回去。她有点绝望。她嫁过来只有几个月,全家人就盯着她的肚子。她感到害怕,恨不得找个什么东西塞进去。后来她的肚子慢慢挺起来,刚想松口气,没想到居然生个姑娘。她跟别的媳妇打听政策,说这种情况还可以再生,但要间隔四年。

秀米想四年以后再说,但王得稳等不住,急得火烧火燎,公婆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没有办法,她只能任由男人在身上折腾。计生抓得紧,发现怀上之后,男人王得稳就把她送到崖顶上。隔三差五,王得稳就溜上来,给她送点东西,和她说几句话。

山上有几间房舍,但没人住,只有她一个人躲在这里。她感到无助和恐慌,天天盼着男人早点来。但男人王得稳真的来了,她又有点害怕。王得稳老是盯着她的肚子看。看得她身上的汗毛噌噌竖起来了。她担心这次怀的,还是个姑娘。她真不敢想,要是这次生的还是女娃,那该怎么办?

王得稳从山上回来,走得满头大汗。他脱掉外衣,打来盆水,蹲在场坝上洗脸。这里挨着河,用起水来不心疼。王得稳伸手在脖颈上搓。他感到泥垢像虫子那样在指头上滚动。

王得稳洗完脸,端起盆倒水。他刚把胳膊拉开,就看到村长曹树林背着手走过来了。他们关系不怎么好。他有点走神,连盆带水甩出去了。那只盆滚几个圆圈,扣在地上不动了。曹树林走过来,用脚踢地上的盆。

王得稳有点冒火,说你踢我的盆。曹树林说,我看摔坏没。王得稳说,你用脚踢。曹树林说,我只是轻轻踢。王得稳把盆捡起来,发现曹树林鞋上的泥土沾在盆上。他看着那个痕迹说,你看你做的事。曹树林像被什么噎住了,半张着嘴。

他们是亲戚,原来处得还算不错。那次,英英还没满月,曹树林就找上门来,说,你们没到结婚年龄。王得稳说,娃娃拼命往外爬,我还能把她挡住?曹树林说,这种情况,娃娃不能上户口。王得稳说,总不能让她算好时间再来。曹树林说,必须罚款!虽然生的是个姑娘,不算非常理想,但王得稳刚当父亲,他不想吵架,顺嘴说,圈里有牲口,你自己去拉。

那次以后,他们见面就不再打招呼了。有时看到曹树林,王得稳甚至会啐上两口。尽管没发生正面冲突,但只要目光对撞,都能从对方眼里看到敌意。他们两家离得不远,老是碰面,目光越撞越坚硬,慢慢就变得像两个仇人了。这两年村里搞危房改造,不少人家得到补助款,但王得稳家没得。王得稳觉得不公平,跑去要过几次,每次曹树林都说没指标了。

王得稳晓得自己把曹树林拿捏住了。看着对方的表情,他暗暗感到得意。他说,好端端的,你跑来踢我的盆。曹树林说,嘿,你这个人。王得稳说,我看你闲得没事做。曹树林张着眼窝,盯着王得稳看。王得稳说,我的脸上没长花,甭这样盯着我看。曹树林说,我确实没看到你的脸上长出花来。

王得稳捡起盆,转身往回走。曹树林跟进去说,我看到你今天出门了。王得稳说,出门也犯法?曹树林说,我看到你去崖边。王得稳说,我去看地里的庄稼。曹树林说,长势好不好?王得稳说,你甭管球它!

曹树林居然没生气,他笑笑说,听说你媳妇在省城打工。王得稳嘟囔说,你管的事情多。曹树林说,刘爱梅她们也在省城。王得稳说,刘爱梅是王得仲的媳妇,又不是我媳妇。曹树林说,听说几个在省城打工的婆娘,都在一起。王得稳说,搞不懂你说啥。曹树林说,前些天刘爱梅回来,说没碰到你媳妇。

王得稳暗暗有些慌乱,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省城这么大。曹树林说,你脸色不好看。王得稳说,我又看不到自己的脸。曹树林说,我觉得有点不自然。王得稳说,看你说的。曹树林说,有些婆娘,怀孕就往外边跑。

王得稳脑里呜呜响,他想必须把这个狗东西震住,要是震不住,事情可能会有麻烦。他紧紧抠住盆沿,追问说,你说这话,到底是啥意思?曹树林说,我只是这么说。王得稳说,你明明晓得我媳妇上过环了。曹树林说,这种东西不牢靠,每隔三个月要妇检一次,你婆娘很久没做妇检了。

王得稳说,你是不是故意跑来找麻烦?曹树林说,啧啧。王得稳紧跟着问,我啥地方得罪你了?曹村林说,你没得罪我,看你说的。王得稳说,那你说这种怪模怪样的话?曹树林说,我就随口说说。王得稳说,你!曹树林说,咦,你骂人。王得稳板着脸说,你没事找事!

曹树林摇头说,看你这人,我来你家,你不给我泡茶就算了,还跟我吵架。王得稳说,鬼才跟你吵架。曹树林说,你看嘛。王得稳说,我洗脸,你跑来踢我的盆。曹树林说,你今天火气重。王得稳说,好端端的,你跑来踢盆。曹树林瞪眼说,我真不想跟你说话。王得稳说,我也不想跟你说话。曹树林跺了一下脚,气呼呼地走了。

王得稳把盆扔在盆架上,有点心烦意乱。他想起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看上秀米。每逢赶场天,他都跑到路口,见到秀米就悄悄跟着。秀米发现了,气恼地说,你这个跟屁虫。

王得稳像个无赖,嬉皮笑脸地跟在后边。开始几次,秀米不理他,像做贼似的,只顾埋头往前跑。后来,秀米忍不住说,你这样不好。王得稳说,怎么不好?秀米说,别人看了笑话。王得稳说,那我们走绕路。秀米说,我不走。王得稳说,反正我不管,我就要跟着。

秀米无法,只能跟他走另一条路。王得稳说,秀米,我喜欢你。秀米羞得满脸通红,嗔骂说,你是个疯子。王得稳说,我要娶你做媳妇。秀米说,你以后莫再纠缠,要是让我爹看见,肯定折断你的腿。王得稳笑呵呵说,真把我的腿折断,我让他拿姑娘来赔。秀米说,你死皮赖脸!

前面是块草地,野草茂密。王得稳说,我们去那边坐。秀米说,我不去。王得稳说,我想跟你说话。秀米看到四近无人,就低头跟他走。秀米坐在草地上,不停地搓自己的手指头。王得稳本想跟秀米说话,但突然说不出来。秀米身上的雪花膏味,让他有点头昏。

风轻轻吹拂,野草涌来涌去。周围满是那种泥土和草木的香味。王得稳渴得要命,他伸着舌头,不停地舔自己的嘴唇。秀米听到他呼吸粗重,拿眼角悄悄看他。王得稳感到自己就快喘不上气来了,血往上冲,忽然扑过去把秀米扳倒。他担心秀米会叫喊,但没有。秀米躺在他的怀里,温顺得像只母羊。

王得稳让秀米脱衣裳。秀米说,我不脱。王得稳说,我想让你脱。秀米羞涩地说,现在是白天。王得稳催促说,你脱,你快脱,草深,别人看不见。秀米还是不脱。王得稳急得火烧火燎,他把手伸到衣服里面,捏着一团软软的东西。

完事后,秀米捂着脸,呜呜地哭。王得稳害怕,跪在跟前说,秀米,我是畜生。秀米说,你把我糟蹋了。王得稳说,我管不住自己。秀米说,我不想活了。王得稳抬手掴自己耳光,痛苦地说,我真想找刀把自己割了。秀米说,你要给我负责。王得稳说,怎么负责?秀米搓着自己的花衣裳,低声说,你找媒婆上门提亲。

王得稳搂着秀米,激动得跟什么似的。秀米说,哎呀,你把我勒疼了。王得稳说,我家穷。秀米说,我不嫌穷。王得稳说,要是你爹娘不同意怎么办?秀米背过脸说,家里要是不同意,我就跟你跑。王得稳说,我回去就找媒婆,我非要他们同意。秀米说,你可不能哄我。王得稳说,要是哄你,我上山摔死,过河淹死!秀米伸手捂他的嘴。他闻到秀米的手香香的,很好闻。

王得稳坐在门槛上,他用胳膊支着膝盖,仰着脖颈看天。上边有朵云,不怎么干净,看起来像块用过的抹布。他眨着眼睛,盯着那块云。那块云飘在天上,似乎没动,但把眼睛移开一会儿再看,就发现它挪过位置了。那块云好像跟王得稳开玩笑,趁他不注意,冷不丁就窜出半截。

王得稳的闺女英英,蹲在草堆旁边,看上面的几只小鸡。英英咯咯笑说,爹,你看它们毛茸茸的。王得稳说,小鸡当然毛茸茸的。英英说,它们嘴壳嫩嫩的。王得稳说,嘴壳当然嫩嫩的。英英说,它们站不稳。王得稳说,过几天就能走路了。

英英伸出手指头,想戳那些小鸡。母鸡叫唤着,凶狠地啄她一口。英英捂着手,裂着嘴巴,看起来要哭了。王得稳责备说,让你莫整它们,你偏不听!英英闪着舌头,哇呜一声。王得稳把英英拉过来,逗她说,我跟你玩耍。英英抹着脸上的泪花花说,我们丢高。

王得稳抱着英英,把她抛上去,又把她接住。英英兴奋得咯咯笑,她的脸上还挂着两条泪痕。王得稳哄好英英,又坐在门槛上,撑着腮帮看天。那块云已经悄无声息,溜到另一边去了。

王得稳给英英说以前的事情。他说,我和你娘好的时候,事情有些麻烦。英英蹲在旁边,跷着个小屁股。王得稳说,我提酒去你外公家,他们嫌我穷,把酒扔在门口。英英说,我外公经常给我糖吃。王得稳说,我抽空带你去看他。英英说,外婆给我煮活油面。

王得稳说,有一次,你外公来我们家,想看家庭情况,你娘出主意,用铺盖把板凳包起来,悄悄塞在包兜里面,看起来粮食满满的。英英眨着两个眼睛,有点听不明白。王得稳说,做饭的时候,你娘要帮忙,故意问腊肉吃去年的,还是前年的。英英嘟嘴说,听不懂你说的话。王得稳说,这样看起来,条件不算太差嘛。

英英从地上捉来只蚂蚁,递到他跟前说,爹,你看。王得稳说,蚂蚁。英英说,我把它的腿摘掉。王得稳说,你把它放掉。英英说,我把它放在瓶瓶里。王得稳说,最开始呀,你爷爷和奶奶也不太同意。英英说,不同意啥?王得稳说,他们不同意我跟你娘的亲事。

英英说,他是我爷爷,怎么会不同意?王得稳说,噢,那时候还不是你爷爷。英英说,搞不懂你们大人的事情。王得稳抚摸着英英的小脑瓜,悠悠说,以后你就慢慢懂了。英英说,我奶奶呢?王得稳说,你奶奶呀,啥也不说,老抹眼泪,你也晓得,啥事她都喜欢抹眼泪。

英英没说话,她把蚂蚁放在手心里,用指头拨来拨去。王得稳说,后来怀上你,他们就同意了。英英没抬头,顺嘴说,怎么扯上我了?王得稳说,那时候你在你娘的肚子里面。英英诧异地说,我怎么在娘的肚子里面?王得稳说,娃娃都是从娘肚子爬出来的。

英英更奇怪了,说,娘说我是从河边捡来的。王得稳说,她哄你哩。英英说,娘说她去挑水,看到我在河滩上,就给捡回来了。王得稳说,她逗你玩。英英有点想娘了,瘪着嘴说,你说娘在外边挣钱给我买新衣裳。王得稳说,她挣到钱就回来了。英英摇着他的腿,央求说,爹,我不要新衣裳了,你让娘赶紧回来。

王得稳鼻梁酸酸的,他把英英搂在怀里说,英英乖。英英蜷在他的怀里,温顺得像只猫。英英跟她娘一样,都温顺得像只猫。王得稳抱着英英,轻轻地摇。英英努力睁开眼睛说,爹,我困。王得稳说,困你就睡。慢慢地,英英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王得稳坐在门槛上,抱着闺女英英,远远近近地张望。先前那块脏兮兮的云,已经溜得不见踪影。前面是庄稼地,里面绿油油的。再过去是河。河被庄稼挡住,看不见,只能听到哗哗的响声。河对面的山崖是云南。那座山长长的,看不到头尾。

王得稳感到胸口憋着什么东西,有点心烦意乱。王得稳家三代单传,听说祖坟不好,找人弄过几次,但没有半点效果。王得稳生下来的时候,没半点动静,爹娘以为是死胎,吓得喘不过气来。接生婆连着两巴掌,王得稳终于哭出声来。他娘差点昏过去。他爹扶着墙壁,慢慢瘫在地上。

王得稳小的时候,闹得厉害。他爹找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给他滚过鸡蛋,说他二十三岁有道坎,如果能够闯过那道坎,以后就没事了。爹娘担心王得稳有啥三长两短,早早催他找媳妇。秀米嫁过来的第二年,生下闺女英英。看到是个姑娘,爹娘把脸皱成个苦瓜。

王得稳本来不信算命先生的话,但听人说那个先生算得准,就慢慢感到害怕了。甭管白天多累,只要有点精力,回来总要搂着秀米,疯狂鼓捣。王得稳想过,只要家里有个男娃,别的就不怕了,就算自己真的出啥意外,爹娘也能有个盼头。

秀米见王得稳拼命折腾,惶恐地说,你这样,我有点怕。王得稳说,看你说的。秀米说,再这样弄,你身体吃不消。王得稳说,我是铁打的。秀米说,你先缓口气。王得稳说,时间不等人。秀米不说话了,她晓得男人是倔脾气,再劝都不会有用。王得稳把自己弄得浑身无力,又黑又瘦,硬是抵挡不住,他就杀鸡滋补身体。甚至,他还找那些生过男娃的人请教方法。王得稳耗尽心血,终于弄出成效。

曹树林盯得紧,在迎春社,谁家婆娘肚子有变化,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王得稳晓得问题严重,特意放出风声,说秀米要到外边打工挣钱。那时候,秀米刚刚怀上,肚子看不出动静,但为了让事情更稳妥,王得稳还是早早把她送到崖上藏起来。

山上荒凉,几乎看不到人影。在那种鬼地方,不消说女人害怕,就算男人,也肯定受不住煎熬。但这种形势,实在没办法,王得稳只能硬起心肠,把秀米一个人扔在那里。为了让事情看起来更加真实,王得稳想出很多主意,他悄悄背粮食到街上卖,换回几件新衣裳。还买了几条好烟,在村里见人就发,说是秀米从省城寄钱回来买的。

王得稳想念媳妇秀米。以前秀米在家,似乎没这种感觉。但秀米不在,他就莫明其妙的想。时间越长,王得稳想得越厉害。秀米就像一条虫子,总在他的怀里拱来拱去。秀米差不多怀上七个月了,再过两三个月娃娃就出生了。到时候,他就把秀米接回来,每天晚上搂着睡觉。

山路像根草绳,紧紧贴在崖壁上。宽敞的地方还好,有的地方太窄,岩石被手扒得光溜溜的。半崖挂着几棵树,叫不出名字。它们用根须抓着石缝,身体弯拧着,很痛苦的样子。岩石灰扑扑的,从远处看还好,从近处看,就感到怪怪的,好像不怎么吉利。

王得稳背着背筐,贴着岩壁往上爬,头发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额头上,让他不太好受。王得稳打算到山上看看秀米,给她送几只小鸡。山上尽是树木野草之类的东西,没人跟秀米说话,她肯定憋得难受。送几只小鸡上去,秀米就有伴了。

王得稳又想起那件事了,他感到心神不宁。算命先生说过,他今年有道坎。王得稳搞不清楚,自己好端端的,还能碰到什么坎。秀米已经怀上七个多月,马上就要生了。酸儿辣女,秀米喜欢吃酸的。据判断,秀米这次怀的,应该是个男娃。

蝉躲在树林里,叫得厉害。王得稳顺着山路往前走。他没啥奢想,只求有个男娃把香火继上。王得稳不愿想算命先生的话,但管不住自己。他顺手摘片树叶放在嘴里,咯噌咯噌地嚼,他边嚼边想,这胡说哩,算命先生都不是好东西,就会骗钱,他肯定在胡说!

太阳旺盛,火辣辣的。背筐里面的小鸡,偶尔叫上几声。王得稳抹着汗水,从崖嘴爬出来。他想,秀米可能坐在那条地梗上。王得稳每次来,秀米都像只凄惶的鹅,伸着脖颈,坐在那里张望。钻出树林,果然看到秀米坐在地梗上。

见到男人王得稳,秀米就站起来了。他们朝那所简陋的破草房走。房屋是石头垒起来的,没用灰浆,到处是缝隙,似乎随时要垮。进屋后,王得稳把小鸡放出箩筐。那些小鸡看到地方陌生,似乎有点惶恐。犹豫片刻,终于跑开了。

地上有几个坑洼,里面潮湿,看起来非常显眼,就像衣服上的补疤。王得稳说,昨天晚上落雨?秀米说,嗯。王得稳说,我睡得沉,我没听见。秀米说,屋里到处漏水,漏得厉害。王得稳说,你没用盆接?秀米说,盆盆罐罐全用上了,不顶用。王得稳说,过几天我割草翻修房顶,这房子不修不行了。

秀米坐床沿上,脸色不怎么好看。王得稳知道,秀米在山上遭罪,他说不出的心疼。王得稳忽然冒出个念头,他想好好搂秀米亲几口。他被这个念头跳了一跳。以前看电视,看到里面的男人和女人亲来亲去,王得稳觉得矫情。他想不到,自己竟然冒出这个念头。

王得稳咂咂嘴,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外边传来响动。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再听,外边确实传来说话的声音。王得稳把门拉开,两粒眼睛就鼓起来了,他看到村长曹树林,带着几个干部朝这边走来。王得稳感到不可思议,上山之前,他特意在河滩上兜了几个圈子,没想到,这些人还是找来了。

曹树林说,哎嘿,你在这里。王得稳有点慌张,说,我来割草。曹树林讥讽说,你跑这么远割草?王得稳说,我顺便找点山草药。曹树林要往屋里钻,王得稳拦住门说,这是我的房子。曹树林说,我晓得是你的房子。他使劲把王得稳推开,带着一伙人钻进来了。

秀米坐在床沿上,肚子大得像个南瓜。

曹树林说,我就晓得有名堂。曹树林眼眶陷进去,看起来就像两个窟窿。王得稳看着那两个窟窿说,我愿罚款。曹树林说,罚款不能解决问题。王得稳说,我媳妇怀上七个多月了。曹树林说,只要还没生出来,就必须引产!王得稳想找个什么东西,朝那两个窟窿戳进去,他红着眼说,你敢!曹树林说,你甭吓唬我们,这是政策。

他们彼此怀有敌意,长年累月,就慢慢变成仇人了。王得稳是那种充满血性的人,不会轻易向敌人示弱,但情况特殊,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耐住怒火说,如果强制引产,怕有危险。曹树林说,现在医疗水平好,总该不会有事。王得稳说,我们是亲戚哩。曹树林摇头说,我确实不能帮忙。

王得稳认得旁边的几个干部,他们来村里抓过计生。有几次,没抓到超生户,他们冲到屋里,将锅碗盆瓢砸个稀烂。最后,把人家的腊肉搭在扁担上,挑着往回走。王得稳看着几个干部,央求说,只要能够放我一码,往后年年给你们送腊肉。那几个干部板着脸说,你说啥鬼话?王得稳说,我晓得你们喜欢吃腊肉,我家今年喂的是黄毛猪,瘦肉多。几个干部训斥说,你以为这是卖菜啊,还谈价钱?

他们伸手去拽秀米,让她赶紧走。秀米脸上没什么表情,搂着结鼓鼓的肚子,艰难地站起来。王得稳看到几个干部张着嘴巴,不停地说话,但他啥也听不见。他脑里空荡荡的,一片空白。他拖着两条麻木的腿,跟着下山。

迎春社到县城,两百多里,路不好走。他们坐的是吉普车,四个轱辘呼呼转。公路两边都是山,上面没多少泥土,全都光秃秃的,像些没有剃净的脑袋。山上偶尔看到几棵树,也都矮矬矬的,很不成材。乌蒙地区就是这个鬼模样,树子种上好多年,似乎也没见有啥明显变化。要是种庄稼,那就更糟糕了,不是遇到冰雹,就是碰上旱灾。累死累活,硬是收不到几颗粮食。

公路弯弯拐拐,看不到尽头。种地没收成,生活过得造孽,许多年青壮年都顺着这条路,跑到城里挣钱去了。家里穷得要啥没啥,王得稳也想跑出去,但算命先生说过,他二十三岁会碰上难关。家里只有王得稳这根独苗,爹娘担心他有啥三长两短,死活不让出去。原来催王得稳找媳妇,后来找到秀米,又催他赶紧生娃娃。

王得稳很孝顺,他想先生个男娃把香火继上,要是今年没病没灾,就跑出去挣钱。没想到,秀米在山上躲藏几个月,到底还是被逮住了。现在,村长曹树林和镇上的几个干部,正坐着吉普车,押着他们去县城。吉普车往前奔跑,道路和两边的山崖,从反方向迅速流淌。

到达县城后,秀米被推进一个房间,王得稳被留在走廊上。他焦躁不安,准备摸烟来抽。他摸出一个纸盒,发现里面没烟了。他揉着烟盒,感到有点难受。王得稳看到曹树林和几个干部在那边抽烟,但不愿朝他们讨要。他打死也不向这些人开口。

王得稳看到另一道门边,蹲着个庄稼汉,就走过去要烟。然后,他们像两只蛤蟆,并排蹲在那里抽烟。庄稼汉说,你媳妇也在里面引产?王得稳没吭声,他重重地点吸烟。庄稼汉说,怀上几个月了?王得稳说,七个多月了。庄稼汉说,七活八不活。王得稳侧过脸问,啥叫七活八不活?庄稼汉说,有种说法是,七个月的早产儿能够活,八个月的倒不容易。

王得稳把手伸进头发,用力撕扯,差不多把头皮扯下来了。庄稼汉说,听说引产很吓人。王得稳说,你晓得?庄稼汉说,我听那些做过引产的说,两三个月这种,是用什么东西伸到女人肚子里,把胎儿搅碎,然后用管吸出来。王得稳的手抖了一下,追问说,那七个月的怎么办?庄稼汉说,你看你,我又不是医生,我怎么清楚嘛。

王得稳突然把烟蒂扔掉,起身拍门。见门不开,他像疯子一样,用脚乱踹,用身体猛撞。曹树林和几个干部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王得稳看起来不算健壮,没想到力量比牛还大,几个干部累得满头大汗,总算把他制服。开始,王得稳还使劲挣扎,渐渐就不动了。几个干部试探着把手放开,见他像尸体那样躺在地上,总算放心了。他们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拍打身上的灰尘。

地板冰冷而坚硬,王得稳躺在那里,脸上的肉抖得厉害。浓烈的药味顺着鼻孔钻进去,在胃里乱拱,让他难受极了。气流涌动的声音,在耳边嘭嘭地响。阳光斜射过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后来,王得稳看到一个医生抱着什么东西走出来。他眨了几下眼睛,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医生跑。他见医生走到厕所边,把手里的东西扔进去,噗通一声。厕所里尽是肮脏的粪便,密密麻麻的蛆蠕动不止。王得稳弯着腰,盯着医生扔进去的东西。他以为会是些血肉碎块,没想到竟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儿。王得稳的嘴往两边撕扯,但没弄出声音,看起来非常吓人。那婴儿似乎还没彻底咽气,居然微微动弹。王得稳慌忙揉眼,他看到婴儿确实在动弹。

王得稳伸着两条胳膊,蓦然像只鹅似的跳进粪坑,扑过去打捞婴儿。婴儿滑不溜湫,好不容易捞在手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胳膊肘撑着坑口,拼命爬出来。他身上挂着许多脏东西,但顾不上。王得稳盯着婴儿,发现他像条死鱼,已经没有气息。

王得稳看到婴儿的两腿间,有粒肉丁。他摇晃几下,像稀泥似的瘫在地上。他又想起那件事情了。算命先生说过,他今年有道坎。王得稳感到什么东西硌着屁股,他伸手去摸,摸到块指尖大的瓦片。他把瓦片放在嘴里,咯噌咯噌地嚼。瓦片没被嚼碎,反而把舌头割破了。他抱着僵硬的婴儿,恨恨地想,事情决不能这样算了!

他鼓着腮帮,嚼得血淋淋的,满嘴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