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玉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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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玉当干部了。这个消息在后坪村就像丢了一颗重磅炸弹。
这么多年来，后坪连男干部就没有出几个，何况是女干部。而英玉现在确确实实就当干部了，明天，二十岁的英玉就要离开后坪离开她的缝纫店到镇政府去上班了。
要去镇政府上班了，不知为什么英玉心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英玉想，自己去当干部了，身份变了，地位也变了，不知道明军怎么想。明军一定知道了她要去当干部的消息了，因为这个消息整个后坪甚至全镇乃至全县都是公开了的，没有人不知道这次县里公开招聘干部的事情的。明军自己也参加考试了，只是第一轮就惨遭淘汰。其实论能力，明军比自己强多了，多可惜啊。英玉想，自己只不过是沾了点女性的光，自己要不是女性，这干部是当不到自己头上来的。明军知道了自己明天要去上班，今天晚上为什么还不来呢。
哦，明白了，明军肯定是觉得自己当干部了，身份地位变化了，心也变了，就不会和他好了，就不会理他了。英玉继续这样一个想。其实当干部又有什么了不起，何况还是个乡镇干部。当干部的没恋爱还是要恋爱，没结婚还不是要结婚，又没有规定干部一定要跟干部结婚。镇里刘镇长、县里的李部长他们的家属都是农村的，日子不也是过得好好的吗。当然她是女人，是个即将当干部的女人。在这个镇，她还没有发现，哪个当干部的女同志有个当农民的男人。当农民又怎么啦，当农民又不丢人，没有农民辛苦地种地，哪来的粮食喂饱当干部的肚子，我英玉就找个明军这样的农民当男人。
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英玉这样决定。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路还是那条小路，怎么就没有以前那么亲切呢。英玉觉得。
来到明军的屋前，英玉蓦然看到，在他和明军经常坐着看月亮的大石头上，已经坐着两个人，而且还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男人就是明军，女人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就是她的好同学，好师姐香草。
英玉想冲上去，想找明军问个明白，想找香草弄个明白。但转念一想，那样不行，那样明军不是更不好过日子吗。那样香草会大哭大闹，大喊大叫的。香草会说我当干部了，还和他争男人。这样影响多不好。
英玉想转身就走。但又想，他们为什么在一起，我和明军好，别人不知道，香草是知道的。香草也没有说喜欢明军啊。英玉知道，香草虽然和她是密友，但香草处处想与她争一个赢门儿。英玉从不和她计较。
我何不妨走近些，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英玉一当干部，心就变了。你别以为她还会傻里傻气地跟你好，明天到镇政府一报到，她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香草说。
“英玉不是这样的人。”明军说。
“英玉是什么样的人你跟她交往这么长时间你还不晓得啊。”香草说：“那她今天晚上怎么没有来找你啊?”
“英玉明天就要去上班，在家要好好收拾。”明军说。“再说，以前一般也是我去找她。”
“呸，什么你去找她，她在店子里经常是一天望不黑。”香草说：“老实告诉我，你和他亲过嘴儿没有，还那个什么那个什么没有?”
“你?”明军望了望香草。只这样说一个这字。
“你什么你，我是看到英玉去当干部了来才找你的。想到你今天肯定蛮伤心的，来安慰安慰你。”香草说。
“你来我高兴，但你不能说英玉坏话。”明军说：“以前我和英玉在一起时候，英玉从来不说你的坏话。”
“你现在跟我在一起，还一直忘不了她的好。”香草说：“你没有忘她，你忘不了她那你就去找她啊。走，这时候就去啊。她在屋里等你啊，傻痴痴地等你呢。”
明军不支声了。
英玉这时真想就站出来大声说，真的，真的，我是真的就在等明军呢。但英玉没有。英玉想，既然香草来找明军，明军没有反感，说明明军已经铁心认定自己要变心了。自己真的就变心了吗，怎么心爱的明军在这皎洁的月光下和别的女人说着话，自己竟然这么的沉得住气。不但没有嫉妒，心中似乎还得到一丝丝一丝丝地解脱呢。
这时大石头上的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明军好像是在看着天空的那轮明月发呆。
“喔，你还是不去啊。晓得去了也讨不到她的欢喜，只能让她给你一个板板脸。”香草又开始说了：“你这时不走你就要保证今后要一心一意地跟我好。其实英玉哪里有你想像的那么好。”
“你能不能不说她。”明军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我就是要说，把我晓得都说出来。”香草说：“明军，其实英玉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好。她初中的时候数学老师就摸过她，语文老师也许把她那个了就还说不定。”
“你瞎说。”明军愤怒了。
“我瞎说，我瞎说个屁。”香草说：“英玉喜欢看小说，那天上数学课，数学老师走到她的课桌跟前来了她还不知道。英玉的同桌在课桌子下面轻轻地踢了她一下她才知道。马上把小说收进课桌里整个身子连忙趴在课桌上。数学老师就把手伸到她胸里掏，一边掏还一边说，我到底要看看你看的什么，我到底要看看你看的什么，而且一遍又一遍。那个动作，明显地就是在故意地摸她的胸嘛。”
“那个老师不是东西，还不是因为英玉长得漂亮，他欺负她。”明军说：“这样的人不配当老师。”
香草的话虽然难听，但确实是真的。这还是让英玉想起了自己的懵懂年代。上初中前的那个暑假，英玉突然觉得自己平平如男孩子的胸一下子突了起来，自己也莫其妙地经常脸红，莫名其妙地怕起羞来。读初一时，自己站队时就从以前的第一排到了最后一排，英玉长个了。家里穷，没有什么好衣服穿在身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漂亮不漂亮，只知道好些大个男生有事无事望她，有时望得她好不自在。刚上初中没有几天，那天的起床铃似乎特别的响，英玉一轱辘爬起来，觉得短裤湿湿的，她还以为自己尿床了，用手一摸，哎呀，我的妈哎，全是血!英玉吓得大叫起来。香草和她是同床，哈哈大笑起来，英玉，慌什么，你成女人了。接着拿出她自己的卫生巾，教她如何用，还叫她不要去上早操，她跟老师去请假。所以，英玉十分感激香草，这也是英玉从不和香草计较的原因。十月一日放假的前一天夜里，同学们都兴奋地睡不着，英玉也一样。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很多梦，好多梦她都想不起来了，有一个梦让她记得一辈子。在梦里，她梦见语文老师和她亲嘴，亲啊亲，亲啊亲，也不知道亲了多少时间，后来就觉得老师的身体向她压了下来，压了下来……从此，英玉就觉得语文老师讲课特别地亲切……特别地亲切。语文老师也很相信她，任命她为语文科代表。知道她爱看书，下了晚自习还把她叫到寝室让她读一个多小时书。
“数学老师不是个东西，语文老师也不个东西啊?”香草还在继续她的话题：“我看英玉就个妖精，专勾男人的妖精。语文老师一下晚自习就说，英玉，你这篇作文还要这样那样改，等一下你到我寝室里来。好多时候最后一节不是语文自习英玉就自己跑到语文老师的寝室里去，一去就是一二个小时，有时我们都睡着了，她才回来。这么长时间，他们在寝室干什么?就没有那个?”
“这个英玉跟我说过，她说语文老师那里有好多书，都是学校图书室没有的，老师见英玉特爱看书，就
让她到寝室去看书。”明军说。
“那班上喜欢看书的女生又不只她一个，为什么老师偏偏让英玉去。”香草说：“还不是因为她长得乖些，她若长得不漂亮，老师的书才不给她看哦。”
明军又不作声了。
也许是吧，英玉想，但我长得漂亮又不是我的错。英玉记得，第一次到语文老师那里去的时候，老师说，英玉，你长得太像一个人了。英玉问像谁时，老师又只淡淡地说了句，一个熟人。老师说，只要你喜欢看，我这儿的书你都可以看。后来英玉才知道，老师说长得像她的那个人，是老师大学的同学，他们在大学里相恋了三年，最后因为老师要回家乡教书育人，两个人最终分手了。分手后，那个长得像她的姑娘留在她自己向往已久的城市。而且很快嫁给了那个城市里一个当官的儿子。有一回，英玉鼓足了勇气对老师说，老师你就把我当成那个她吧。老师说，英玉，你还小，你不懂的。英玉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老师的那个她。那天英玉在老师的抽屉看到了路遥的成名作《人生》，英玉早就想看这本书了，但一直没有找到。老师有这本书，为什么不让她看呢。老师不在，英玉拿出来看，菲页间有一张照片。我的天呐，那个人除了比自己洋气，简直就和自己一模一样。英玉想仔细看时，上课铃响了。英玉想也没有想，拿起《人生》就跑回教室。在课堂上看了起来，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数学老师来了，英玉拼命护起《人生》，怕数学老师把书给撕了。任凭数学老师故意掏她刚刚隆起的胸部她就没有松手。直到班上的男生哄堂大笑，那可恶的数学老师才住手。
“我们一起学裁缝的时候，师傅一天到黑在她旁边指指点点。”香草还有些愤愤不平不了：“我看什么指指点点，分明就是挨挨擦擦，摸摸捏捏。搞得我们在旁边就脸红心跳，有时我们走了，师傅还把她留下来搞了半天，晓得他们在搞什么?”
“那是看到英玉聪明，多给她指点了一些。”明军说：“文青师傅是我的叔叔，我晓得他的为人怎么样。哪像你，学个艺，脑壳又笨，又不用心。在人家前头进师傅门，还在人家后面出师傅门。”
这个话提到了香草的痛处，好大一会没有说话。
见香草没有话说，明军继续说：“你看人家英玉，就是又聪明又漂亮，比你还少学一年多的艺，出师傅门就能自己开店子，哪种衣服做不出来。你呢，到现在为止做得出来几件衣服啊?就是做出来了还不像个样子。”
“那英玉比我多读二年高中呢。”香草终于找到了一个反驳明军的理由。
是啊，自己要是不读两年高中，连参加招聘的资格就没有，哪还想到今天会有机会去当干部呢。听到香草的话，英玉想。那几年镇里的中学的教育质量不知道有多差，一届学生四五百人中考取高中的没有几个。英玉幸运地考上了高中。正是在读高中的时候，英玉渐渐熟悉了比他高一年级的明军。明军是男孩子，又比英玉高一级，一个镇上到那里读高中本来就没有几个，莫说还在一个村里，所以每次放大周上学的时候，东西都是明军替英玉背大部分，英玉自己只背一小部分。两个人一个大周的粮食小菜，加起来有百十来斤，还要走四五十山路，明军从不叫苦。从那时英玉就知道明军人好，实在，是个靠得住的人。可惜这样的时间只有一年，明军高中就毕业了。那时高中只有二年，高考还要预考的，明军连预考也没有考上，就回家了。英玉为此而苦恼了好一阵，一度萌生了弃学的念头。明军就劝她，好歹要坚持一年，一年就毕业了，凭你的聪明，也许能考个学校，就可以跳出农门了。就是考不取，至少可以拿个高中文凭，又怕到时候还起点作用呢。明军妈觉得明军没有考取大学是因为英玉分了心，就不准明军和英玉来往。但等到英玉要上学的时候，明军就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瞒过妈偷偷地送过英玉两回。要不然，英玉也许真的一年就不能坚持下来。现在看来，明军的眼光还真是正确的。
明月已经当顶了，初夏的夜晚还有些许寒意。大石上两个人说话还在继续。
“真的，我还听说英玉能当上干部，是县里的那个李部长看上她了，说李部长经常找英玉单独谈话，一谈就一两个小时。一两个小时呢，就他们两个人，一个大部长，一个小女干部，我想那个部长还不是想搞什么就搞什么，你说英玉还敢说不行。说不行你就又回去当你的裁缝去。”香草声音提高了好多，好像她已经找回了刚才丢失的面子似的。
“你又在瞎说，真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英玉我哪里得罪你了。”明军说。“你再这样瞎说你就回去!”明军很生气。
“我没有瞎说，这是我表哥说的。”香草说：“那天我到表哥那里去玩，表哥说那时叫你使力读书你不相信，你看人家英玉就当干部了，将来也许还要当我的领导哦。我说那才招起来就当你领导啊，表哥说按她和李部长的那个热乎劲一看，不要好长时间就会提起来的。”
“你表哥是谁?”明军问。
“我表哥就是刘得新啊。”香草说。
“你表哥原来是大镇长啊。”明军说。“乱嚼舌根子大镇长。英玉对哪个人都好，她为人总是那么热情、善良，何况人家部长是那么大的领导。”
“你还是只相信英玉不相信我。”香草说：“看到你眼睛鼓起像铜铃，好像要把我吃了似的。我不和你说了，回去啦。”
香草放完最后一炮，走了，步子轻快轻快的，看来她很惬意。留下明军一个坐在大石头，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发呆。
天空瓦蓝一片，月儿显得更亮了。
“英玉，你怎么来了……”明军侧头看到了英玉。
“我以为我应该来，看来我错了。”英玉说。
“英玉，你一直在听我们说话?”明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其实很早就来了，是不是?”
“是啊，多精彩的对白啊。”英玉说：“没想到在别人眼里，我英玉就是这样一个人。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英玉，香草是妒嫉你呢，你这难道还不明白吗。”明军说：“我也知道你不会和她计较的。”
“我要计较早就跟她闹翻了。”英玉说：“但是她说的，你已经相信了。”
“我哪会相信她的。”明军说：“英玉你还不知道我吗，你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善解人意的女人。香草说的话我是一万万个不相信的。”
“但我记得，这个石头上坐的只有我和你，永远只有我和你。这是你说的，我一直记得……”英玉想哭了：“今天，就在我的眼前，香草就坐到了这个石头上，还一个劲地说尽了我的坏话。”
“英玉，你不要难过，你应该高兴在才对，明天就要去上班了，就要去当干部了，我再也照顾不了你了。也许今后你还要关照我。”明军说。
“我离不开你关照，我愿意被你照顾一辈子。”英玉说。
“英玉，我也舍不得你。但现在不行了，你当干部了。你哪有见到一个女干部的家属是个农民的。”明军说：“自从你考上干部那天，我已经决定，不能拖累你。昨天妈已经请人到香草家提亲，我也答应了的。”
“就这么答应人家了?只因为我当干部了?”英玉问。
“嗯，答应了。”明军说：“英玉，你还小，当干部了，以后就在单位上成个家。这样就永远跳出农门了。”
“要是这样，我明天就不报到去了。”英玉真的哭了：“你还真狠得下心，说断就断，比抽刀还快。”
“英玉，你不要瞎闹，你不去报到我就砍一支膀子给你。”明军说：“我说到做到。明天我送你去报到，别人问我就说是你哥哥。”
英玉：“你……”
“到了镇政府那个院子里，遇事多考虑。刚才你也听到，你人还没有正式去，就有人在嚼舌根子了。”明军说：“有些事，只要对你前途有好处，管她别人怎么说，自己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毕竟，在我们这个烂地方出去一个人不容易。听得懂我说的吗，英玉?”
英玉点了点头，哭出声了。她想把满腹的委屈说给明军听，但她没有。她也知道，以后许多事，她要独自面对了。
只是明军的话，让英玉想起了部长那张满是胡茬满嘴烟气的嘴脸。那可恶的嘴脸努力地想靠近她，她则千方百计地躲避。最后实在是躲不开了，英玉才说：“部长，等我当了干部，您把我调到您的身边，不就有的是机会吗。您现在要这样，我也不敢把您怎么样，但我心里不愿意，您又有什么意思呢。”
部长居然就松手了，还对英玉大加称赞。
英玉曾幼稚地想：“这难道也是部长考察女干部和女干部谈话的一种方式?”
英玉后来的仕途可谓是一帆风顺，一直当上了市里的副市长。在自己当领导期间，英玉特别注重提拔女干部。当有记者采访她时，英玉说，女干部要想在事业上取得成绩，付出比男干部要多得多，身为女领导，就应该为女干部着想。当问及这位女副市长是否因为事业的原因一直没有成家时，英玉说，不，我一直想成家，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