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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爱看电视。万人空巷追看83版《射雕英雄传》的时候,我追看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当时尚年幼,看不懂其中的家仇国恨,只觉得老顽童出来才好玩,才好看。年岁渐长,83版的《射雕》重温数次,依然觉得老顽童周伯通是金庸塑造的最可爱的一个人物。
后来,上学了。因为没有学业压力,所以拥有一个痛快玩耍的童年。放学后,我和伙伴们跳橡皮筋,跳房子,踢毽子,打弹珠,丢沙包,滚铁环,抓石子,挤油,攻城……每一个游戏都玩得满头大汗,乐不思蜀。当“某某,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的转告此起彼伏时,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游戏场地。回家,是少不了一顿训斥的。妈妈一边拍打着我衣服上的尘土,一边骂:“玩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吧?天!袖子怎么扯破了?你是不是玩疯了?……”袖子怎么扯破的呢?当然是“攻城”和“挤油”这两个有着剧烈拉扯的游戏。袖子掉了算什么?还有同学生生把胳膊拽脱臼的。那又如何?照玩不误――打着绷带,抱着胳膊作壁上观!
再后来,我教书了。这时候,我诧异地发现,我的学生居然不会玩!
寒暑假是各类兴趣班、补习班――不能玩;闲暇的时候干什么呢?居然是对着电脑或者手机玩游戏――其他,不会玩。无一例外的,眼睛都近视了。这时,如果看到一个脏兮兮的男孩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篮球,你会觉得他抱着的是整个世界!偶尔我组织他们玩游戏,他们也大都兴致缺缺,还是网络游戏更吸引人――其他,不好玩!
这时,我格外想念一个人!
不,不是金庸笔下虚构的老顽童,而是“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茫茫尘世、落落乾坤中,最爱玩且会玩、玩透彻且玩出了境界的,唯其一人而已。
王世襄(1914―2009),字畅安,男,汉族,北京人,祖籍福建省福州市。1938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国文系学士学位。1941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硕士。1947年3月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及编纂。1962年10月任文物博物馆研究所、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副研究员。1980年11月任文化部文物局中国文物研究所研究员。2003年12月3日,他从专门来华的荷兰王国约翰・佛利苏王子手中,接过旨在鼓励全球艺术家和思想家进行交流的荷兰克劳斯亲王最高荣誉奖,从而成为获得该最高荣誉奖的第一位中国人。他一生出版了三十一种著作,主要有:《中国古代音乐书目》、《广陵散》(说明部分)、《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佛作・门神作》、《竹刻艺术》、《竹刻鉴赏》、《髹饰录解说》、《明式家具珍赏》、《中国古代漆器》、《中国美术全集・竹木牙角器》(与朱家煤媳啵、《中国美术全集・漆器》、《明式家具研究》、《北京鸽哨》、《竹刻》、《蟋蟀谱集成》、《说葫芦》、《美国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精品选》、《锦灰堆――王世襄自选集》、《明代鸽经清宫鸽谱》、《明式家具萃珍》(王世襄编著、袁荃猷绘图)等。
画家黄苗子说他是“成家”;作家董桥称他是“中国第一玩家”,是比故宫还要生动的“活故宫”;而已经故去的书法家启功评价他说:王世襄先生的“”不是“”,而是“研物”,他不但不曾丧志而是立志。他将古今典籍、前辈耆献、民间艺师取得的和自己几十年辛苦实践相印证,写出了这些已出版、未出版、即将出版的书。可以断言,这一本本、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无一不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注脚。
“一个人如连玩都玩不好,还可能把工作干好吗?”
王世襄玩的东西五花八门,粗算就有蟋蟀、鸽子、大鹰、獾狗、掼交、烹饪、火绘、漆器、竹刻、明式家具等。他玩这些不为消遣,而是真心喜爱;因为兴趣所在,他玩成了大家――放鸽家、斗虫家、驯鹰家、养狗家、摔跤家、火绘家、烹饪家、美食家、书法家、诗词家、美术史家、民俗学家、漆器家、明式家具家、中国古典音乐史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
他这些古灵精怪的爱好以及至真至纯的性情,与其母金章有着极其大的关系。其母曾在英国学习5年,结婚后又陪伴外交官丈夫驻留巴黎,是著名的鱼藻画家,其见识非寻常中国传统女性可以相比。对于“玩”,自小行无正步,坐无正姿的王世襄可谓天赋异禀,八岁即能“飞檐走壁,攀墙飞鸽”。他舞着挂有红布条的竹竿,上下翻飞,打得屋檐无一瓦全。到后来,长竿换短竿,点哪只鸽子,哪只出栅门。齐落屋檐一动不动,一跺脚,全部腾空而起!人、鸽性灵交融,让人叫绝!这些不上进的乡野玩意儿,母亲一概应允。我们常说,推动摇篮的手,就是推动世界的手。母亲金章对王世襄天性的宽容保护,既锻铸了他日后强健的体魄,更呵护涵养了他灵性异禀的健旺精神,以致他处于人生低谷时,亦我行我素玩心不泯,自立自强、自得其乐地玩耍着自己云山雾罩的人生。当年,他在燕京大学文学院读书时,便有臂上架大鹰、怀里揣蝈蝈上学的惊人之举。秋斗蟋蟀,冬怀鸣虫,d鹰逐兔,挈狗提獾,他乐此不疲,玩得不亦乐乎;而养鸽放飞,更是他不受节令限制的常年癖好……
有人说,中华民族是一个只会开会、而不会开玩笑的民族,更是世界上最勤劳的民族。游手好闲是可耻的,丧志是可鄙的,心有旁骛是可恨的。可是,有多少沽名钓誉的爱好仅仅是因为升学可以加分,有多少浮光掠影地玩耍仅仅是满足感官的声色刺激,又有多少纷杂的培训班仅仅是因为家长意愿而不是孩子喜欢。分数步步紧逼,排名来势汹汹。所以,我们的孩子不会玩了,真可怕!小孩子不会玩了,大人会玩吗?我见过很多大人,玩广场舞的,音响扰民;玩麻将的,计较输赢;玩政治游戏的,涂炭生灵……大人是墨守成规、乏味的大人,孩子是循规蹈矩、无趣的孩子。而王世襄这样的“异类”,听从内心去生活,玩他真心喜爱的事,才不会缩手缩脚地理会旁人的七嘴八舌。他说:“一个人如连玩都玩不好,还可能把工作干好吗?”爱玩会玩、多才多艺的他玩出了水平,玩出了境界,玩出了一门“世纪绝学”。他妙手回春式地玩,将大俗玩成了大雅,使市井的“雕虫小技”登上了“大雅之堂”;他不同凡响式地玩,力挽狂澜般填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诸多空白。
玩得这样精彩,令人叹为观止;玩出这般成就,无人能出左右。
千金散去只留“筐”
“”期间,邻居们常见王世襄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地搜集旧家具。其长途跋涉、上下而求索之的艰辛与喜悦;其对文物寻之觅之、收之藏之、著之论之、爱之护之的深厚情感,令我们遐思、萦怀、感念!据说,形态各异的明清家具塞满了狭小的空间,人没地方睡,就把两个明代的柜子拼在一起,他和老伴袁荃猷睡在里面。世人都道王世襄懂收藏、识文物,却不知对文物“通透”的背后是他的汗水“湿透”。黄苗子说他骑辆破车、穿着破背心、短裤衩在路灯下“和抽着烟袋锅的老汉热烈谈论”;马未都回忆“穷王”购得一黄花梨方桌,舍不得运输费,自己一手扶车把,一手扶桌腿,将桌扣在背上,骑车运回家……斯人斯事,闻之动容。
这些千辛万苦淘来的凝聚其一生心血的宝贝,这些与众不同、空前绝后的收藏,最后,他都捐给了国家,让我们这些后人得以在博物馆感受中华传统文化的神韵和秀美。对于身外物,他抱着“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豁达态度,只要从中获得了知识和欣赏的乐趣,就很满足了。不为物役,他是真正、纯粹的玩家。
这些呕心沥血得之的“”,他洒脱地捐了出去,惟有他与夫人袁荃猷买菜用的提筐,他视若珍宝。那不是物,那是琴瑟相和、相濡以沫的情!喜爱书画古琴的袁荃猷弹琴之时,自称“琴奴”的王世襄常伴左右。其所藏“大圣遗音”等唐、宋、元、明代古琴,皆因袁荃猷善抚古琴。而王世襄后来所有著作中的线图和彩色绘图,如明清家具、鸽哨等,都是袁荃猷这位在古代音乐图像研究方面学有专长的贤内助亲手精心绘制而成,其细致、简洁、准确,令专业制图者也为之钦佩。他更将自己所有藏品均称为夫妻俩的“俪松居”收藏,足见鹣鲽情深。
2003年秋天,和他荣辱与共的妻子因病故去,他在诗中表达思念:“君刻大树图,我赋大树歌。相濡复相助,岁月期尚多。一朝先我去,余生待若何。”诗中“大树图”指的是2000年,86岁的王世襄将自己所写的文章交由三联书店以《锦灰堆》为名出版,书中,有多才多艺的袁荃猷所刻的一帧《大树图》剪纸,将王世襄一生的15种爱好癖玩之物,像果实般刻于粗壮的树干和圆形的树冠中。这套奇书出版后一纸风行,成为从事收藏和鉴赏者的必读书,半年内重印4次。
《锦灰堆》中收人14首《告荃猷》,其中一首便是:“我病累君病,我愈君不起。知君不我怨,我痛无时已。”在怀念亡妻的诗中,王世襄深情地回忆与妻“提筐双弯梁,并行各挈一”的情景。彼时,他就预想到将来自己远行之后,请人把这个提筐放在两个墓穴之间,“生死永相匹”。
鸽哨不再响,锦灰难成堆
吃货们都知道肉嫩味美的石岐乳鸽,孩子们喜爱嘴叼橄榄枝的和平鸽,很多学生也知道信鸽万里传书。但对于鸽哨,知者甚少!
作家沈从文曾忆及北京的“十种声音”:小羊号,磨剪刀的,算命的,小堂锣,卖羊头肉,人面饽饽,骡子叫,晴天放鸽子的铃声,小铁匠吹打……打小就痴迷鸽子的王世襄,有着无可救药的鸽子情结,诗云:“鸽是和平鸽,哨是和平音;我愿鸽与哨,深入世人心。”他曾忆及儿时,就读北京美侨小学时“一连数天作文篇篇言鸽,导致老师怒而叱之。”及至入了燕京大学,仍故态复萌地作过一篇《鸽铃赋》。那横亘于心近一个世纪的鸽子情结,像他的每一种热爱,单纯而有力,真诚且热烈,痴心系之,终生不改!关于鸽子,他给后人留下了《明代鸽经清宫鸽谱》和《北京鸽哨》这两本意义深远的著作。中国传统观赏鸽是王世襄晚年最担忧有绝种危险的鸟类,他曾忧心忡忡地表示:“抢救复兴观赏鸽是我的一个未了的心愿。如貌美色妍的观赏鸽能得以保存下来,将来人们一定会认识到其重要性不亚于对熊猫、朱q的保护。”
斯人已去,京华空余鸽哨,但愿清亮悠扬的鸽哨声不被这个盛产噪音的时代所淹没。
一生跌宕起伏的王世襄始终茹苦著书,尤对民间游艺、传统工艺用心颇深。其自选集《锦灰堆》第一、二卷收录了他在80岁以前所写的大部分著述,共计105篇,依内容分为:家具、漆器、竹刻、工艺、则例、书画、雕塑、乐舞、忆往、游艺、饮食、杂稿等一共十二类。第三卷则选收了作者历年所作诗词120首,由他和夫人袁荃猷手书影印。作为上述文字内容的重要参照和说明,全书共附线图234幅、黑白照片424幅、彩色照片255幅。
托尔斯泰说: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去爱了!涉猎极广的王世襄,以既有闲玩野趣又有专业论述的《锦灰堆》告诉我们:生命自有另外一种可能,人生自有另外一种精彩,成功自有另外一种诠释。这个独步古今的“大家”兼“杂家”,他玩的那些,其实是多么朗润辽阔且人迹罕至的一个世界。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尘世里,这个有意思的人,干了这么多有意义的事。长夜漫漫,想起他,心里就会葳蕤起一抹生意盎然的蓬勃绿意,多么美!
2009年11月28日9时25分,这个无拘无束、酣畅淋漓、奔放不羁地玩耍于天地之间的“顽童”,尽兴而去了。作家王开岭评价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
只有在你生命美丽的时候,世界才是美丽的(顾城);只有在你生命有趣好玩的时候,世界才是有趣好玩的。诗酒趁年华,玩耍趁年华,只有孩子们能玩、会玩了,我们这个民族才会有恣情奔放、绵延不绝的创造力与生命力。
别忘了振聋发聩的“钱学森之问”――“ 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
因为――我们,我们的孩子不会玩!
(作者单位:广东中山三乡镇纪中三鑫双语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