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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放浪的生活撕碎道貌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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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3月9日,美国诗人查尔斯・布考斯基因患白血病去世。这位底层的桂冠诗人,是酒鬼,是恶棍,是流浪汉,却“最无聊地深刻着”(诗人于坚语),他用放浪形骸的生活撕碎道貌岸然的日常外衣,以他的浅白狂放嘲笑着写作的虚伪,“唯一的野心就是根本不成为任何什么人”。

在这个人人都想混出点什么来的现代社会,布考斯基纯粹地自甘堕落着,你也许被他的小说和诗歌里充溢的性、暴力和底层生活细节震惊,但你将震惊的,是他不留一丝伪饰的真实。也许你早已知道杰克・凯鲁亚克和艾伦・金斯堡这些“垮掉的一代”,但你是否知道,布考斯基不靠、没有宗教崇拜,就完成了文学上的致命高潮?

他是小说家,也是诗人,他的写作内容就是自己的放荡生活。他说,去过一种你想过的生活吧,即使那意味着沉到底部,但地狱里终有洗练,爱是折磨,也是飞升。

又一只动物,被爱冲昏了头脑

当翻开《爱是地狱冥犬》这部诗集的时候,我最先想起了雷蒙德・卡佛的著名篇章《已故断章》里的句子:

那么你想要什么

感到被爱

称自己被世人所爱。

在醉酒的美国作家行列中,你总能找到些奇妙的共性。尽管在他们自己的文学书写中显得非常“硬汉”,但是在喝酒和写诗的时候就暴露了自己的脾性,他们如同寂寞的正常人,渴望得到爱的抚慰和救赎。如果试图梳理一条美国文学传统,或许可以以爱的迷醉为线索,串联美国的文学史。海明威、菲茨杰拉德、雷蒙德・钱德勒、雷蒙德・卡佛、布考斯基都可以放在其中,他们总想寻求爱的可能。

查尔斯・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1920-1994),德裔美国诗人,小说家。他喜欢描写处于美国社会边缘的的穷苦白人的生活。他热爱写作,嗜酒如命,离不开女人,干过苦差,喜欢跑马,是一位多产的作家。他写了数千首诗歌,数百篇短篇故事,6部小说,总计出版了110本书。

在诗集同名的《爱是地狱冥犬》中,布考斯基就表露了这样的倾向。

我的眼睛是绿色的,

我的保险套盒子越来越旧,

我的卧室越来越蓝……

他只是在诗歌的行进中偶尔咕哝着三个女人的名字,诗人的忧伤就隐藏在这些细节中。

为什么我的保险套盒子越来越旧呢?为什么我的保险套用了三个呢?为什么我睁着绿色的眼睛在蓝色的房间中晒着太阳呢?琳达,凯瑟琳,尼娜这三个女人都离开了诗人。这也是为什么诗人的保险套只用了三个,揣在兜里再没怎么用过。诗人唠唠叨叨念叨着自己有指甲刀和玻璃清洁剂,唠唠叨叨念叨自己有父亲和母亲的假牙,但是这些充实的日常无法填补诗人内心的空缺。诗人只好躺在自己的蓝色的房间里怀念离开的人。爱,是有着三个头的地狱冥犬,但你怀念它的时候,它好像神话般的存在。诗歌中三个女人的数目正好和地狱冥犬的题目遥相呼应。

爱是什么?布考斯基给爱下了一个定义:又一只动物,被爱冲昏了头脑。因为布考斯基本人接触的人群多为社会的中下层,他所描绘的爱情甚少带有知识分子诗歌当中的浪漫色彩,对于人们爱情的刻画更为和直接,就像布考斯基的一句诗:

而我现在不知道

我们中的哪只动物

将吃掉

另一只

他们之间的爱意而直接,带有动物的侵略性,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就会捕食另一只,人与人诉诸性,脏话和浓烈的情绪。比如《我的六英尺女神》直接描写和爱人之间的情话和细节,毫不掩饰自己对自己女神的赞美。这首诗的写法让人联想到于坚早年的诗歌作品《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场景描写两人日常的,但末尾把女人上升到了一种精神化的高度,构成了自己坚实的依靠,正是这唯一的女人将诗人拔擢到了更高的层次。但在布考斯基的诗歌当中,他的情人不是永恒的缪斯,准确地来说,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女人。

这些女人靠近他又离开他,他对这件事情并非不伤心,经常会在诗歌当中对这样的处境加以自嘲。比如第一部分中有首诗歌《我》,诗歌依然简洁有力,贯穿诗歌的只描写了一个简单的场景,诗人的女性友人在诗人失恋以后宽慰诗人,诗人听完一席话走进厕所,说只要自己还有能力排泄就足以应对困境,他还拥有如何去爱的能力。这部诗集所展现的诗人形象不单单是一个多情的浪子,他以爱为生,并以此为信仰。

去过一种你想过的生活吧,即使那意味着沉到底部

在卡佛的诗歌写作和小说写作之间存在着高度的不连贯。卡佛的小说以留白的手法给读者以充分的想象空间,可是他的诗歌多直陈白描,甚少隐藏作者本人的情感。而布考斯基的诗歌和小说很难加以区分,二者之间互为依存。

布考斯基的诗歌不讲求过度雕琢,他以日常情景入诗,所抒发的慨叹都贴近日常生活,想到什么说什么。以于坚的话而言,布考斯基“惊人地纯洁”,他忌讳深刻这个词,但他“不忌讳肤浅 ,因此最无聊地深刻着”。(出自《荒野中的布考斯基》)

布考斯基关心的不是庸俗,是每个社会人将要面对的处境。诗集的第二部分中《人群的孤独》就是这样的诗歌,布考斯基说:

肉裹着骨头

一颗心悬在那儿……

肉裹着

骨头

肉寻找的

不止是

将布考斯基的诗歌写作视为对的彻底臣服的看法是错误的。布考斯基始终关心心灵的归属问题,在自己经历过的社会阶层中发现着绝望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生活中没有上帝,也没有爱。

他笔下浮世的众生相就是男人酩酊大醉,女人朝着墙壁摔碎花瓶,没有人找到救赎。他重复写每个人困于自己的命运,没有人发现救世主,绝望油然而生。在诗歌的收尾部分,他通过满足和匮乏的对比进一步突出了人类的孤独。城市垃圾场满了,废品收购站满了,精神病院满了,医院满了,墓地满了。人类的文明社会擅长生产废弃品,这些弃置的物体充满了尘世的空间,但是人的内心是空虚的。他的视角从底层出发,但是没有停留在生活的卑贱上,却在生活中试图寻找一种简单的纯粹哲学。

布考斯基写作的另一个侧面,是对学院派和“高雅”诗人的不屑。这个态度在布考斯基的诗歌和小说当中都有反映。比如在《苦水音乐》这部小说集当中,布考斯基写了篇《高w的鸟》,记录叙述者和同伴去采访一位知名的诗人,在一连串不知所云的攀谈之后,叙述者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堵车,觉得这些时间可以做些别的。

在自己的诗歌里,布考斯基对那些沽名钓誉的诗人和教授们大加嘲讽。他在《这位诗人》里说一位诗人为了钱,呕吐在哪里都行;他在《教授们》里写自己听人们故作姿态地谈论福克纳后,他在房间里把晚饭都吐了出来。

他并不反感真正热爱诗歌的人,只是对这些假模假式感到恶心,他的态度与他的写作朝向是密不可分的。在一首《这就是他们想要的》诗歌中,他追忆了那些逝去的大作家们:快要饿死的巴列霍,得了梅毒的兰波,待过监狱的庞德,把脑汁溅进橙汁的海明威,背靠着墙站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人的写作伴随着诸多不幸,他们能够从写作中挣得的很少,往往付出的代价很多。他半是嘲讽半是哀痛地说出这些诗人在生活中收获的不幸,把后人对他们的崇拜形容为平庸者的嘉年华。这种哀叹也是诗人对自身命运的观照,他在写作中发现的是苦痛,悲伤乃至不幸的生活。

冯内古特说过一句俏皮话:这就是我们的队伍!归入神圣行列的诗人不是这些沽名钓誉的平庸之徒,而是真切地在生活中发现诗歌伟大的人们,他们的身上背负着“时间的十字架。”他所崇拜的诗人偶像在《苦水音乐》的《大诗人》中有所刻画。这篇小说篇目在小说集当中和之前提及的《高飞的鸟》并置,可能编者刻意将这两篇描写诗人的作品放在一起加以对比,来凸显诗人和“诗人”的不同。

在这篇小说中,叙述者去拜访一位伟大的叙事诗人,这位伟大的诗人看起来很像是布考斯基的自画像,生活在腌H的生活环境中,针对诗歌的问答甚少修饰,简单流畅;他关心现代女性,不关心高大上不实用的话题。两个男人的对话简单直接,友谊的建立也仅仅是在车上分享一瓶酒。没有繁杂的社交礼仪,话不多但是保留着温情,很像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中塑造的男性友谊,建立在有限的交谈和酒精之上。

布考斯基的诗歌与其说建立在反叛的向度上,不如说根植于伟大的发现,这是一次在想象空间上的地域界限的拓展,诗歌可以生长在这种对于简洁的日常生活的挖掘之上。日常生活是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的,在这些生长和消亡的凡人身上,在这个骂骂咧咧的酒鬼诗人身上,诗歌以别样的方式诞生。

诗歌的本质,是关乎爱的艺术。诗人追寻情人的影子,为平凡男女的生活呼喊,都是源于这样的爱。即便这样的爱给人以折磨,像传说中的冥犬给人带来不安的感受,但也无法遏制人对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