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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葵花籽和半块菠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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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已经瘫痪在床两年了,从2012年到现在,并且身子越来越弱,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接近植物人。

没有人知道外婆这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07年外公胃癌去世,同年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

1.

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我见过,那个时候没有彩色照片,可就算是黑白的照片也难以掩盖外婆眉宇中的那份英气,利落的齐耳短发,一看就知道很能够操持家务。

我上初中时每周都会踩着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到外婆家,有时候是和母亲一起,有时候是自己,整整三年,没有间断过。

外公喜欢养花,整个院子都摆满了盆栽,书架上也都是花卉养殖一类的书籍。我每次到外婆家里的时候都会蹲在那些花花草草面前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外婆不识字,却知道每一朵花的品种。

婆媳不和是中国自古不变的话题,不识字的外婆却很懂得人际关系的处理,舅妈要什么就给什么,从来也不计较任何。

“在学校千万不要和老师顶嘴,老师教课你要努力听。”

每次在外婆家,总能够听到这种话,不过我一点也不恼火,因为外婆每次说完都会给我拿出来一些母亲舍不得买给我的零食。

那个时候奥利奥还没有卖到接近五块,还有鬼脸嘟嘟。外公每次到城里看我时带过来的都是肉,烧鸡,红烧鱼。但是外婆却清楚得很,“她不爱吃肉,喜欢吃点零食。”

外婆来看我的时候我总能吃上鬼脸嘟嘟,奥利奥,哦,还有康师傅3+2。

不过这些都不比那一把葵花籽来的更加让人兴奋。

外婆在屋后种了几棵葵花,从成熟的时候开始,每个周末我从外婆家离开的时候都能带着一盘葵花籽走,放在自行车筐里,在土路上跟随车子的晃动上下跳跃,看得人满心欢喜。

我从外婆家带走的那一盘葵花籽永远都是最饱满,最大的一盘,拔出一颗瓜子还有些涩涩的香气,轻轻嗑开,舌尖一挑,咬碎了,整个嘴巴里都是香气。

店里卖的瓜子都是炒货,没有原始的那种香气,外婆知道我喜欢总是给我留着那盘最大的葵花籽。

舅妈身边有两个女儿,一个大我两个月,一个小我三岁。

我总是到外婆家去的原因也是因为有她们陪我玩,城里的邻居总是不爱说话,甚至我都不知道他们家里是不是有同龄的孩子。

“把这个放在车筐里。”外婆顺着蜿蜒的小道从后院出来,怀里捧着两盘葵花籽,我眼前一亮却又被表姐和表妹拽走了,她们说旁边的菜地里有好玩的虫子。

回头看了一眼外婆,她正在踮着脚尖把那两盘葵花籽朝我的车筐里放,没有在意我已经跑远了。

玩够了回来的时候,车筐里的葵花籽已经不翼而飞了,没有做声的我溜进了外婆住的主屋,“怎么没有葵花籽了!”

丢下了手里正在切菜的刀,外婆朝院子里跑去,车筐里突然又多出了两盘葵花籽,不过根本不是我刚才看见的那两个。

“这上面都是虫眼,还这么小。”

我不满地看了外婆一眼,心里只道外婆抠门。

“今天就不带了,先吃饭吧。”嘟着嘴的我被外婆拉走,和主屋对着的屋子是舅妈的房间,我分明了看见了摆在桌子下面的两大盘葵花籽。

后来外婆和外公搬了家,本来打算在村里安度晚年的两口,突然在城里租了房子。房子里面没有装修,墙壁上都是黑灰的水泥,外公已经卧病在床,一刻都离不开外婆的照顾。

我并没有思考这背后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再上外婆家的时候,我总会有一把葵花籽,外婆堆笑地看着我,“这下没人和你抢了。”

2.

外公去世的那年我刚初中毕业,高中开学的前一天和爸爸一起在爷爷奶奶家,我在院子里和奶奶说话,爸爸骑着摩托车开得飞快冲进了院子里,抓着我就走。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年的摩托车后座上的颠簸,可是再怎么颠簸的道路也没有心里的波澜来的汹涌。

我很幸运,出生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我也从来不认为他们会离开我。可那是我第一次离死亡那么接近,第一次觉得原来有的人是会离开的。

还没有走进病房的门,就听到了外婆的哭声。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哭得那么伤心,什么都不在乎,喉咙已经沙哑,眼睛里根本也没有眼泪了,可就是要哭,因为除了哭,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外公下葬之后母亲把外婆接到我家里来住,外婆为了不麻烦我们总是时不时地提出想要回家,母亲自然是不愿意的,总是告诉我没事儿就多带着外婆上街看看。后来我才得知外婆查出了糖尿病,并发症已经串到了眼睛上,一只眼睛已经不好使了。

高中时正是叛逆期,不愿意陪着一个老人聊天出去玩,外婆看出了我的不耐烦,总是笑着跟我挥手,说就到附近的公园坐坐让我不用跟着。等我梳洗完毕出门找同学玩耍时,却发现外婆自己在楼下的台阶上坐着,一声不吭,呆呆地看着马路。

一次外婆自己出了门,母亲下班回来没有看到她的身影,问我外婆的去向。我支吾着不敢吭声,穿了衣服跟着母亲出门找外婆。

公园里找了三圈都没有外婆的身影,天色开始黑了下来。母亲气得朝我吼,我也不敢吭声乖乖地跟在后面又把公园转了一圈,终于在角落的石凳上看见了外婆的身影。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外婆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看得人心里一酸。

我开始带外婆上街,外婆不说,但是我知道她很开心。她爱干净,出门前总要问我衣服干不干净,我不耐烦地回答她后就跑回自己屋子嫌弃外婆麻烦。

外婆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不说,有时候能坐一天。有时候她会攀在窗口看楼下,看母亲是不是回来了,看我是不是回来了。

我带外婆出去赶集,川流不息的马路成了外婆最大的挑战。眼睛不好使,耳朵就格外的敏感,听到一点点汽车鸣笛的声音就会紧紧捏住我的手。我狠狠地瞪着那个司机,“不知道这儿有老人吗?”外婆拽了拽我朝前走,我拍了拍她的手,“别怕” 。要是那个司机敢回嘴,我肯定会骂他的,我才不怕他,这是我外婆。

外婆开始需要我的照顾了。

母亲不上班的时候会带着我和外婆一起上街。外婆喜欢赶集,我就和母亲一人扶着她一边胳膊带着她去街上逛逛。

碰到熟人她都会低着头,我和母亲总是鼓励她和人家攀谈,她摇摇头,“眼睛看不见,根本认不出人家是谁,脑子也不好使,想不起来说什么。”

集市上那些泡在盐水里的菠萝隔着玻璃都能够诱惑我,从盐水里捞出来还带着水珠,把木棍一抽放在小小的塑料袋里抓着就吃,咬上一口满嘴的酸酸甜甜,让人欲罢不能。

母亲从来不喜欢我吃这些东西,“来来往往的车辆扬起来的都是灰尘,肯定不干净。”

我赌气地松开了挽着外婆的手,“别人都吃了啊!”

母亲没有理我,头也不回地进了一家店,我赌气站在她身后不想和她同路。母亲从店里出来看着我噘起的嘴巴有些许不满,自顾自地朝前走。我跟在她身后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头,母亲突然停下了脚步,没注意的我一头撞在她后背上。

“你外婆呢?”

我着急地四处张望,在后面看见一个眯着眼睛的小老太太,因为曾经偏瘫过,腿脚不便跑起来的模样十分滑稽。那就是我的外婆啊!外婆一手提着裤腿,一手举着半块菠萝朝我走来,走到我身边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外婆看着我母亲,将半块菠萝塞进我手里,“孩子想吃就给买。”

3.

上大学离家远了,每次和母亲打电话时总会让她把电话给外婆听,因为糖尿病的并发症外婆已经又住了一次医院,舌头僵硬话都说不出来。我说我的,她就听着,良久慢慢地发出一些勉强能够让人听懂的声音,除了母亲,我是第二个唯一能听懂舌头僵硬的外婆想要说什么的人。

再次放假回家看到外婆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床上,病痛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她也终于回了老家。

开始瘫痪的时候她还有些许意识,我知道她会恨自己的无能,口不能言,只能通过喊叫来表达自己的不安和不甘。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敲打墙壁,高声呼喊,只要有人在她身边就会安静。

她知道自己想要吃饭就指一指碗,想要上厕所就会指一指坐便器,想要睡觉就指一指床,但是她从来都睡不着,不管是我什么时候醒来到她的床边看她时她都是睁开了眼睛。我朝她伸出手,她就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张大嘴巴冲我呼喊,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

外婆对审美很有自己的见解,我高中时候喜欢换发型,每次回家之后外婆总会给我评语,告诉我这个发型好看,这个发型不好看,衣服也是。后来我发现,凡是外婆说过好看的发型和衣服,别人也都会夸。

外婆告诉我换下来的贴身衣物要随手洗了,两天要换一次衣服,这样别人会觉得你干净整齐,外婆总是能够把连母亲都收拾不好的满是油渍的厨房拾掇得一尘不染,可是现在她却连自己都收拾不好了。

母亲喂她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咽不进去,有时候甚至会重新吐出来,衣领周围都是残羹剩饭。我打趣和母亲说,“要是外婆身体还健康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容忍自己这么邋遢的吧。”

母亲眼圈一红,“你外婆健康的时候也根本不需要我喂饭。”

年前外婆再次病重,不能进食,短短的半个月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形,脸颊两侧的肉都已经凹陷了进去,瘦骨嶙峋的身子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能够种地的壮实。

由于逐渐丧失的精气神,外婆已经不能再通过手势和喊叫来表达自己,唯一能够转动的只有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茫然地看着我,有可能也看不见我。

我已经很久没有换过发型了,可能我只是需要外婆站起来告诉我,“三三,你这个发型不好看,该剪头发了。”

嫣嫣编后语:每个孩子的童年里都有一个永远怕自己吃不饱的奶奶和外婆。岁月啊,请你宽容些,让她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