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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乱相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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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兵,60年代出生,唐河县人。自1987年3月发表作品以来,先后在《诗刊》《中国作家》《散文》《散文世界》《散文家》《当代小说》(下半月)《长篇小说》《莽原》《河南日报》《躬耕》等数十家刊物发表诗歌、散文数百(首)篇,作品入选多种散文集、年选和中学生课外阅读选本。已出版有作品集《家园》《望乡》《南阳,从你美丽的源头》《五个人的天堂》、南水北调大移民长篇报告文学《碧水壮歌》(与人合著)等。河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多年以来在被尘世日日烦躁充塞的大脑里,突然想起了杂象环生、乱象丛生、一堆乱象之类的词来,但就这两天的事,我用了一堆乱相这个“相”。众生的相,大众的相。

你看我这一天的生活。

上午,讨债。还在没有见到欠债人的布场之前,公司已决定,即使通过法律途径,也决不当孙子,像那小品中倒过来的黄世仁和杨白老,乱了世象契约。于是便假装着愤怒和威严,呵斥着欠债的老赖们,也听着他们假装出来的可怜、无奈和倾诉。

他以前曾是个中学的校长,也算一介知识分子,朗朗书声后,他肯定有桃李满天下的梦想和自豪。可世事扰攘,物质和金钱的诱惑像大海的波涛一样,美丽而激荡,撩拨得他心神不宁。他下海了,用知识的一点火花,点燃了第一桶财富梦。他笑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看来这俗语得被颠覆了。他的心像急于充气的气球,瞬间膨胀。飘飘欲仙的快意和成就感,终于随“嘭”的一声巨响。他从梦中的笑跌落成现实的痛。小二、小三们跑了,两个儿子也断绝了与他的父子关系,只有结发妻从乡下的娘家挎个小包裹回来了。他想到了死,但没有回顾经验教训;他想到了东山再起,但不是二次创业。他选择了最捷径的欺诈行骗,瞒天过海地东挪西借,用挖东墙补西墙的办法套取资金。亲戚的、朋友的、民间的、银行的,凡有一根稻草的希望,他都尝试。然而,一个谎言要用十个谎言来圆场。要账的终于涌上门来,堵上门头。他开始许愿发誓了,用男人的眼泪拯救丧失的诚信,一张张保证书也使文字和笔墨都黯然失色。一切都无效了,便装疯卖傻,鼻泪横流,呼天抢地,跳楼撞墙,磕头作揖。看那拙劣的表演和伏地求饶的可怜相,简直就是一堆会动的肉。可据知情人讲,要账的一走,他仍是灯红酒绿,女人绕身。西方有谚语说人“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这现代版的人变魔鬼,真让我无语。人类从动物兽性到文明智性,经历了多少磨难和轮回,亿万年至今,却再次退到原初,这是世道的悲哀还是人类的悲哀?人为什么要这么艰辛又要这样贪婪?而这些游戏中,谁到底又是赢家?

一天未过去,又一场讨债的局。

一样的倾诉,一样的各种原因和辩白,一样的给予理解和宽限。但我的心有点僵硬了。欠债人是个工程承包者,也是个中间的债权人,真正的欠债者是个县级政府。他承包工程的最初造价是五百多万元,因当政者随心的添加和项目修改,决算时工程造价已突破一千多万元。权力和漫开的政绩花芬芳成了拖欠劳动者们的血汗花。当政者因政绩突出调离了,后事却留给了下一任。讨要工程款,需要面对无数的会议、会议纪要和红头文件,因为继任者谁都不愿担责任,而且要“清清白白”。数月和经年的各种协议、合同、手续需要一层层的审核和研究,需要领导的把关和签字。看似都有理又看似都没必要,像一只拳头砸向一个巨大的橡皮气球,无论在哪里下手都觉茫然。这个当初青春焕发戴着时尚手链和价值不菲手表的年轻人在庞大的政府和一大群官员面前,终于举手投降,败下阵来。

他是个学工程的大学生,道理、道义、人情、人之常情,他都理解。作为朋友,他知道民间担保金融机构的运作和诚信原则,无奈中,他把宝座的身份证和钥匙交给了我们。

漂亮的车,代表着金钱和尊贵,在我的驱使下从一个地方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开着这样的豪车,我的思绪也随着夜的神秘和车窗外呼啸的风而飞翔。我酸酸地想,这车曾伴着一个踌躇满志的英俊青年在车中发生了多少交易和多少浪漫的故事。也许在侧位,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滑在他的手上。也许在一个晚上,两人驶离闹市,月光下,静谧的夜,两人依偎相拥,香车美女,脸热心跳,不知不觉就在这一方天地里温馨度过大半个晚上抑或一个晚上。也许就在后备箱里,一沓沓送礼的钞票和一份份精致的礼品,让一份份合同变得柔软而可爱,也许……如今,这辆多情而多用的车却在我的臭脚下离开它的主人,像西施样用作抵押。车随人,人仗财,尊贵与低贱,原来就是一车之隔。

车在高速上追光疾驶,虎虎生风,而它的原主人是不是还在一个小县城的臭水河边沮丧地徘徊,无语凝噎。

一天的劳顿,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一个北京来的电话把我从讨债的场境中拽回。香港大公报的记者采访一位官员作家,拟好了数个问题让回答,作家谦逊地想征求一下意见。其中一个题目是:人生的目的和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你怎么理解并度过?这题大而空泛,真不好回答,但也确实是人生绕不过去的问题。

真话、假话,过去、现在、将来,每个人每天都在缩短着自己的生命里程和时间,而大多又都在无事生非上,在自找纷乱中无意义地消耗着生命的每一天。利益、争斗,欲望、享乐,最后的归宿都是一撮泥土。明知道都要老去死去却仍要折腾生命与岁月,譬如这讨债还债,阴谋阳谋,甚至是凶杀拼搏,鱼死网破,非常而终。

而身边任意一块石,一棵树,却能精心聆听着大自然和世间的声音,不卑不亢,不争不斗,一站几百年,上千年;一躺数万年,亿万年。真是大智若愚啊。而看人类自己,总是想充当什么什么的主宰,整天在哇哇乱叫中失却了本色本性,被欲望撞得鼻青脸肿,变了人形。秦皇汉武、成吉思汗、拿破仑、希特勒,又能怎样?最后不都是树下或石头下的一撮泥土,田野大地上的一缕磷火,甚至连夏夜里萤火虫闪烁的一粒微光都不如。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依稀记得买了一套房子,房子编号是“401”。楼房临岸靠水,周围是一片绿地,前后道路和一个大水塘都记得清清楚楚。想趁着星期天去看看房子,可总找不到购房的手续和钥匙。翻箱倒柜,急得脑子生痛而忙乱无序,一声叹息中惊醒了自己,拍拍头想掠过这个梦境,可一闭眼,梦又续上了,仍是抓耳挠腮,焦躁不安,头闷得要炸,再一次惊醒,索性不睡了。

回想着时下数字的游戏,“401”不是“死定了”的谐音吗,猛然又惊出一身泠汗。好在我是个什么歪言邪说都不信的人,更是个从不迷信冥冥中有什么巫术暗示神谕的人,而没多往心里去。第二天也没有再去讨债,而是去听青年小说家段舒航讲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创作和他的名著《古拉格群岛》。这是一场精神的盛宴,离开那些讨债的人和场景,见到一个个心仪的作家和朋友们,心情自然很好。可会场并不安静,小声说话的,交头接耳的,乱出乱进的,接打手机的,甚至无端打乱主讲人思路猛然亮出自己观点和思想的,有点乱,真有点乱。

难道是我的乱象感染了大家,还是我的心已经乱离,显然都不是。梳理静心,原来思想像春天漫长的野草,无拘无束,作家就应是漫漶濡染的春水,遍地开花。野草和春水,才是真正自由的春天,万紫千红的春天。也许,我被昨天昨晚的乱象乱梦所搅,不该苛求。要知道,乱才有碰撞的火花,乱才有飞溅的激情,如漂流,如大海的浪涛,如狂风吹乱落叶。

回家的路上,想起了那个“死定了”的梦,我把车开得很慢,我要在一堆乱相中看清自己,也保护好自己,不要让那梦境成了一个谶语。

一堆乱相。回味着昨天和今天,问自己:生命,是心力交瘁奔于疲命还是恬淡于心顺其自然;活着,是越简单越好还是杂乱无常一堆乱相的好?

风吹弯月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

你会走向同样的街道,衰老

在同样的住宅区,白发苍苍在这些同样的屋子里。

你会永远结束在这个城市。不要对别的事物抱什么希望:

那里没有载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

既然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就已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多少年来,我一直喜欢希腊诗人康斯坦丁·卡瓦菲斯这首现代诗,他提醒我丢掉幻想,热爱身边的一切。但人心总是好奇的,这山盼着那山高。

我终于来到了海边。

一弯新月端坐高空。这是我几十年来第一次坐在东海的海滩上看到的最美最清的月亮。中秋过,这是秋声将尽的最后一抹弯月,清凉、干净、甚至有点寒彻。离开喧嚣,谁都会落寞,想起许多往事,谁都想流泪。人在旅途,尤其是天涯孤旅,家被重重地抛在身后,遥远而遥远,时间一长,谁都会孤独。

我坐在夜晚的大海边,眼前,面对着无边无际汹涌着的海水和一浪高过一浪的潮声,我的心绪怎能安静?远方,一点点的渔火在缥缈着,微光中的黑暗甚至让人有些恐惧。时间、天地、人生、生死,一切一切的意念和胡思乱想仿佛都凝固了,而唯有这勾弯月泛照着天底下所有的生命。心事浩茫连广宇,而寂寞的嫦娥也不知隐遁到了哪里。我极力地回忆起童年和已逝的过去。这弯残月多像上世纪70年代我有意用镰刀砍在一棵树上留下的疤痕。

那一年我行走在河滩上一望无际的芭茅和芦苇丛中,为寻找一些烧火所需的枯干的树枝或一束夭折的枯叶。我迷路了,田野里飘来玉米的香味,我走啊走,可总走不出,急得我用手中的镰刀狠狠地砍身边的树。月亮星星都出来了,我的眼睛也睁不开了,连父母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叫喊也听不见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正在离他们不远的夜色中酣睡着。风来了他不知道,秋虫来了他不知道,甚至连蛇来了他也不知道,后来,是这弯射着清辉的月亮在河水淙淙的拍岸声中把我叫醒,我才沿着黑黢黢弯弯的河堤听着村庄的狗叫声回到家的。而今那清凉那狗吠和那少年已不知去向,只有这弯月亮在异地他乡,在大海的上空陪伴着,中年的心事像潮水一样,翻涌,疼痛。

中秋的圆月已过,那是谁又拨弄弯月的琴弦,像弹琴一样,把它弹细,又一弦一弦把它弹圆,把夜弹亮?让节拍一致的月光一泻千里。“千里共婵娟”,那个千年、万年不老的苏子瞻令我敬仰,可那大海中默默遥望中国的,今夜的月光,和我坐在沙滩上东望的月光一样吗?

海风在翻卷一部庞大的史书,穿过呼吸,也穿透我的思绪,梦回千年。不说秦皇汉武,即使只会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你如今又在哪里?往事如铁蹄,但往事也如烟。

将所有的海水一饮而尽,让所有的月光一起照亮,看我岛屿,到底是和哪儿连在一起?又是谁在偷抢和觊觎着这遥望大陆的岛屿?

小小寰球,面向宇宙和月光,宛如一座小渔村。经纬交织,但泾渭必须分明,向善和光明总是伴着邪恶和阴暗。如这经年的月光——虽有月圆月缺,沙尘风暴,但亘古的真理是风永远吹不走这迷人的月光。

月亮越来越偏斜,潮声越来越响亮。听海。看海。感觉海。触摸海。和海融在一起。

沿着月光的朦胧逆水而上——谁听懂了弦月的琴声和乐章。

放逐孤独,突围黑暗。谁正在月下遥望远方?谁又正踩着冰凉的海滩怅望?

大风浩浩荡荡,海浪吹响集结号。这样的异地,这样的国度,是谁痛让心潮澎湃,血流心碎?扶摇直上九万里,仇恨有时也是力量。

谁让我以铺天盖地的方式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呐喊?谁又让我面向大海有一种无拘无束无怨无悔地倾诉?

月光。大海。潮声。渔火。聆听。

该用怎样的一种生命姿态,让我今生进入这弯清月的内部,如赴一场静默的祈祷,学会聆听,学会抑制或者沉默。

大海和月光,潮起和潮落,悖论抑或选择,谁告诉我?

风吹弯月,也将吹老我的岁月。今夜难眠,我开始想家。

大海眨着眼睛,海水正侵蚀着我的脚踝,月光的碎银遍地开花。

弯月慢慢消失,黎明正翻越黑暗。

我的周身夜越来越凉。我要拉紧这弯月的琴弦,不知疲倦地彻夜弹响,吴刚伐桂一般,坚忍不拔,直到千里的月光照耀我,回到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