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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早逝,留有一子,长我20岁。他喜欢兄弟们叫他“瘸大哥”。瘸大哥善豪饮,但却每饮必醉。建国初年,他的醉名在家乡铁岭龙山街一带可是很响的。
长辈们说,他染上酒习是为了让亲人们看到他的幸福感。小时的他为了家中能养一只吉祥鸟,爬树捉喜鹊摔了下来,从此断了一条腿。大家可怜他、疼他,自然惯他饮酒作乐。他更是酒态怡然起来,一醉就扯开嗓子喊得山响,惹得撅辫小丫和秃娃们扒着门缝往里瞧,他却高高兴兴地拉开门闩,向每个仰头张嘴的孩子掉下一粒粒花生米。胆儿肥的孩子不顾他衣襟上酒渍和嘴里喷薄而出的酒气,跌进他的怀中摸走他兜里的全部“饵料”。
瘸大哥一直住在姥爷(我的爷爷)家。家中的老少终于惯不起他也供不起他了,劝戒风萧萧。却又常常与他对饮,最疼他不过的姥爷没有苛责,只有呵护。老人家一抹胡子,东风西风便都贴着地皮散去了。
1959年,姥爷去世了。他拧着眉头疙瘩一连三天不哼一声,终于酿出了他半夜三更的一场暴饮。酒的威力拉动起拐杖,拉响了哭笛,哭笛悠悠一直拐到墨一样黑的龙首山下。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跌进深沟的。此后,瘸大哥只能趴在炕上了。此后,他也不再喝酒了。直捱到45岁最寂寞难耐想姥爷时,才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次“茅台味”的敌敌畏,落得“贤孙”为安。
我如今也善豪饮,大概缘于小时候瘸大哥用筷子蘸酒,叫我抿出了一种别样的辣味,一种别样的香气。后来,我似乎又从瘸大哥那幸福的醉酒史绝断于亲人痛失后的启示中悟出一则道理:没有情绪做内容,酒的形式是不复存在的。酒,自先民发现谷物发酵之日起,一直在人情世态中流淌着。喝酒,是件最“个人”的事情,它能给人片刻精神的自由。人们欲获得精神上的永久自由是不可能的,那么,在有酒喝有自由的时候和地方,不妨举杯醉一回。倘若失去喝酒的自由,那么肯定是一种精神上的不自由。
我第一次喝酒是20岁那年,在盘锦的清水农场,时任青年点连长,尽管我是170多个男女构成的鲜活而可爱的青春群体的代言人,但“谁能回城”这个命运的缰绳却牵拉在时称贫下中农的几个当地人手中。一天,当地人邀我喝酒,我知这是邀我请他们喝酒。喊来伙食长找出一棵抱心大白菜切成丝装进洗脸盆扔进一把盐放在大炕中央,我又掏出家中一个季度才寄来的10元钱,买来了两瓶猪肉罐头,像拌饺子馅似的拌进了白菜丝里,又打来半盆据说是高墙里制造的“劳改大曲”。挺穷挺穷的贫下中农家把半盆65度的老白干当成了水泡子,也给我来了个醍醐灌顶。记起瘸大哥豪饮的样子,我自然酒胆凛然起来,结果获得了彻上彻下、彻里彻外的周身觉悟,从此知道水形火性的酒滋味。
当地人骗吃一顿干一天活儿倒贴3毛钱的知青并不情愿请吃的酒,这回,想必是获得了一次自由的快乐。可户口捏在他人手中的知青倾囊后还要做出一副“伪快乐”的样子,岂不窝囊?无知己对饮,宁孤寂而死也不求醉,我不如瘸大哥。
不过,当地人亦通情,没过多久,又请我去他们家的大炕上去喝酒,且不止一次。摆上小桌的不仅是白菜切成丝儿,还有酱小虾、醉蟹、煮毛豆、肥肉炖茄子加宽粉。酒壶坐在粗瓷大碗中烫着,一小口一小口的咂着烧酒,乡愁凝成的块垒经过了一番亲情般缠绵的话语过滤,化学的、生物学的、心理学的反应燃香似的旋升起缕缕醇厚的芳馨,我自由的快乐在干打垒的土坯房里释放着。我用烈酒润过的喉咙唱起了“乌苏里江水长又长”。“感情世界里的复归”这讳莫如深的命题,其实很容易凸现在一杯有着清冽仪容和纯净色泽的水酒中。
荒凉的青春在北方寒冷的冬日里,常常是靠烧酒酿出的情维系我的存在。当地人,我已将他们视为我第二家乡的老乡。老乡见老乡,泪花见酒光。没酒的寒夜,老乡用婆娘买的手纸、娃崽儿吃糖球儿的钱换来一壶兑水的酒浆,诱我骗腿上了他家的热炕,直喝得那舒缓而饱满的热力痒痒地舔着脊背。望着窗纸在寒风中抖索,热炕泄出的气息让我醉。炕洞又塞一捆稻草,燃着,我滚倒在一片温馨中一夜到鸡啼……一泡鲜尿自然黄在了老乡家的园子里。
钻进了茫茫的苇塘割苇子攒下几十块钱,要抽回城的前几天,我要请老乡喝最后一次酒。我想说落地即为兄弟,今个儿,喝他个不醉不说话,山高水长不忘这段黑土情。可是他们都躲出去了,不忍与我喝这别离酒。
欲持一觚酒,远慰风雨夕。这泽被苍生的酒呵,我已得其恍兮惚兮、惚兮恍兮的快乐20余载。无数次盛宴已淡去,而那苦痛时的酒滋味才是叩门的情环呀!天下总有对饮的友。今宵酒醒何处,落寞之际莫忘寻友。喊一嗓子拿酒来,热辣辣吞吐一腔相知情。我那位倒在酒泊中的瘸大哥,怎么就没悟得这个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