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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一直是一个有主见且动手能力极强的孩子,除了在学习上时常跟她着急,其他的各个方面,都让我放心。女儿不像有些人家的独生子女,被娇惯得不知道自己是老几。这其中当然有些客观因素。
在这座城市,我们没有任何亲戚,她就是想撒娇,也找不到对象。所以,女儿五岁就能给我买早点了,八岁时便独自骑着自行车上学下学,哪怕是一次小小的问题也没有出过。十岁那年的暑假,女儿学会了做饭炒菜,衣服也多半是自己去洗。更让我们感到安慰的是,她从不去那些遍地开花的网吧和不良场所,更没有早恋,我和她妈妈给她的零花钱,她全都买了书和杂志。她读的书五花八门,可谓很多很杂,因而她很早就有了独立的思考。
不过,即便如此,由小学到初中及至高中,在她所有任课老师的眼里,女儿从来都不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女儿不是唯唯诺诺的人,在课业上也是不太用功的。想一想,在学习成绩压倒一切的今天,她肯定吃不到好果子,并且,对许多事物,她都采取了质疑的态度。譬如,她曾上过几次任课老师搞的收费补习班,在那里,她发现了某些问题,回家后对我说,原来老师都是留一手的,好多解题的方法,在课上他们从不多讲,课下去问也是胡乱应付,直到给了钱,他们才动了真格的。再譬如,有的学生当干部,是靠了父母的权势,靠家长给老师送礼,靠学生溜须拍马,对此,女儿也是嗤之以鼻,说,这种人长大了能不腐败吗?打小就练出来了!女儿总是这副样子,老师若是喜欢她,那就真是出了鬼了。有时,我也说她几句,可绕来绕去,倒让她把我给说得没话了,于是,我便发愁,愁得头发都掉光了。
去年女儿满十六周岁了,派出所催我给她办身份证。带她照相回来的路上,女儿很正式地对我说,爸爸,我不想参加高考了,你跟妈妈商量一下,我要出国!她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为什么?女儿却旁顾左右而言他,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同意的,因为那要花很多钱。我有些着急,说,钱是个问题吗?你自己想一想,从幼儿园念到高二,这些年我们为你的教育投入还少吗?关键是,我要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之后,女儿就再没提这事儿,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也一直装傻。大概过了一个月,是个秋末的早晨,上学之前,女儿把几页打印得很整齐的文稿放在了我书房的桌上,便悄悄地走了。我仔细地看了几遍,不禁目瞪口呆,一时感慨万千,有一刻,竟然流出泪来。看来,我真的不太了解女儿的内心世界。我总认为她还是个小孩子,可通过这篇文章――说是父女之间的信件也行――我知道,女儿已经长大了。
现把女儿写给我的原文稿抄录如下,或可能引起一些家长的共鸣。
一、在中国上学,我感到压抑和无聊
我现在还不能说自己是个爱国者,但也不是一个数典忘祖的人。我之所以想出国,是觉得如今学校逼迫我所学的东西,除了个别学科,多数对我今后的生活毫无用处,说白了,就是在浪费我的时间。鲁迅曾经说过,浪费别人的时间,就等于图财害命。中国有多少学生我不清楚,总之不是一个小数目,那么可以推想一下,每个学生被浪费掉的时间累加起来,就等于上百万上千万的生命从此消失了,简直比希特勒还可恨,比奥斯维辛集中营所屠杀的犹太人还要多。但许多中国人,一直在为这种“屠杀”津津乐道。
可以这样说,我不是为我自己在学习,而是为你们在学习。我能咬牙坚持这么久,原因之一是我爱你们。我不想让你们伤心,更不想让你们在开家长会时没面子。你们可以回顾一下,自上小学起,我就身陷泥沼,整年整月地在痛苦中挣扎,过着牛马不如的非人生活,每天的工作量都要达到十六七个小时。我们是中国目前最可怜的一个群体。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永无休止的考试,残酷地剥夺了每一个中国学生童年的快乐,而老师的粗暴,则让我们尊严扫地。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只因一次数学考试没有考好,那个老婆子便骂我是一头蠢猪,是一条只知道吃喝的小母狗。其实她没有搞懂,她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也是一头蠢猪,是一条不通人性的老母狗。这种伤害一直伴随着我,让我感到压抑,觉得人活着实在很无聊。
我们是没有童年的人。从降生到人间,我们就注定了要去忍受,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向往父辈们贫穷而实在的生活,我宁愿主席仍然活着,再把我们送到乡下去,做一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但这些都是痴心妄想,是藏在心底的渴望。我不能左右我的生活,但我不想今后让我的孩子,也过这种令人窒息的生活。
二、应试教育只能造就残次品
诗人舒婷在一首诗中曾写过:我的欢乐是候鸟的欢乐,我的悲哀是候鸟的悲哀。舒婷的诗我以为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怎么怎么好,可她有些诗句,说出了我想说的话:自由!自由是什么呢?就是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至于我飞到那儿以后,到底是欢乐还是悲哀,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管不了。因为你们不可能陪我一辈子,你们只需把自己的后半生安排好就行了,千万不要企图让你们的孩子会成龙成凤。我们都是普通人,不会升官发财,更不会成为皇亲或是国戚,你们的好多想法,我以为都是十分可笑的。现在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告诉你们吧,我是坚决不会这样做的,如果不相信,那就走着瞧吧!
还是回到正题。我认为中国时下的教育,只能培养出一批残次品。你们一直把我没有早恋当成骄傲。其实并非我不想早恋,而是放眼望去,那些小男生的确让我失望。他们连篮球都不会打,甚至说起乔丹,都是一脸的茫然。在学校不多的篮球比赛中,他们竟然会把球投在已方的篮筐里,这是多么的可笑!就如中国男子足球队一样,总是让人莫名其妙,总是让人感伤,总是让球迷回到家里去舔流血的伤口。如今的中学生,是没有任何创造力的,他们只是考试机器。爸爸说,你在念初一时,就做出了照相机和半导体收音机,并有许多发明。你家的那个大酱缸,通过无线系统遥控,下雨时盖子就能自动地落下,听起来都让人感觉爽!如今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呢?学了好几年的物理,连个保险丝都不会换。再说老师,他们整天讲的那一套,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因为他们本身就不是那么做的。每当我听他们说你们要如何如何时,就憋不住想笑,真是虚伪到家了。我以前特别想当教师,现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当的。别人不要脸,我还要呢,就像宋丹丹用东北话说的:伤自尊!
三、中国的人口怎么会这样多
我为什么不想在中国读大学?因为读了也是白读。花了那么多的钱,好歹毕业了,却等于失业。我有一个同学的表哥,是学医的,毕业后已在家呆了三年,不得不去一家快餐店打工,以维持自己的生计。我并不认为学医就非得搞医,鲁迅也是学医的,不是当了作家吗?但有一点起码与现在是不同的,那就是鲁迅从事写作,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逼无奈。我们又能选择什么呢?为了有口饭吃,我们是不能有自己的爱好的。
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好几年,也没有弄明白,中国尽管实行了计划生育,人口怎么还会这样多呢?人口多,受教育的机会就少,受教育的机会少,自然又导致了愚昧,接下来还会再生出更多的人口。学校里时常动员大家给贫困地区的孩子或“希望工程”捐款,与他们“手拉手”,与我拉手的那个女孩儿,竟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从心里讲,我真的很不情愿与她拉手,她的贫穷,有一多半的责任在她父母的身上,与社会毫无关系。还有咱家的那个安徽计时工,也是三个女儿,她不老是发誓说,这辈子不生出个儿子来,就绝不罢休吗?真搞不懂,儿子就那么重要吗?
我现在一走在街上,就觉得头疼,乱哄哄的跟一群蚂蚁一样。每个人都得吃饭,而吃饭就得有钱,钱从哪儿来呢,当然得去挣。但挣钱的岗位是有限的,挣不来也不能饿肚子啊,那就只有去抢了。我都不敢想象,若干年后,我自己加入这股浩浩荡荡的人流之后,会成为何种样子,我真的感到很害怕。所以我总是梦想,能够移民到一个人口少的国家,真正地过几天人应该过的日子。
四、中国人实在是太复杂了
虽然还没有进入社会,但这并不能说明我对社会一无所知。柏杨在他那本《丑陋的中国人》里,已把中国人说得很清楚了。能说会道能溜会拍的人总是吃香的,好人老实人永远都在受气受排挤,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全是这样。官员腐败,百姓刁蛮,自私自利,损人为己,仅仅如此也还罢了,忍着呗!但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的一些消息,却真的令我震惊。为了一官半职,雇凶杀人,为了几个小钱,亲人反目。央视有一档节目,叫《每周质量报告》,爸爸不是很爱看这档节目吗?每次与爸爸一起看,爸爸是愤怒,而我则是绝望。那里面披露的东西,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也是不为过的。人怎么能坏到这个地步呢?人怎么能连禽兽都不如呢?他们的良心都到哪里去了呢?人大代表整天都在做着什么?执法者整天都在做着什么?法律难道真的就是废纸一张吗?我曾就这些事情求教于欢欢(女儿的表哥,现正在国外上学),欢欢给我发来了很多电子邮件,他说,坏蛋哪个国家都有,但外国人一般来讲都很单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像中国人这样复杂的,地球上绝无仅有,这或许是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所致。在国外,华人也是这样,小肚鸡肠,自己人跟自己人斗得死去活来,与日本人以及韩国人完全不一样,到了移民的第二代第三代,显然就不太一样了,环境是可以改变一切的。欢欢的话给了我很大的打击,也给了我希望。我很矛盾,一直在想,我的选择是否正确。但归根结蒂,我还是想离开,虽然这会让我痛苦。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想法,可我依然倾向于走出去,假使你们在经济上实在承受不了,那我也只能烂在这里了,混吃等死,去过你们现在所过的日子。
读到这里,您会认为我女儿的一些想法是偏激的,或者说是错误的,如把中国人看得一无是处。我也是这样看。但我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一些是对的。我从十八岁离开家乡,混到现在,吃的是最简单的饭菜,穿着最便宜的衣裳,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中。个中的滋味,已不是文字所能表达。我这一生所追求的,不是物质,而在精神。女儿能写出这么一篇东西,说明她在思考,她有自己的思想,不论她的未来在哪里,作为一个父亲,我都觉得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