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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性杰:孩子中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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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信山风海雨,

寂静的冥契与感动,

在体制中恒常渴求似不可得的自由。

唯其不可得,

能够自在也就心满意足了。

――凌性杰

在做采访准备的那几天,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一个句子:“仿佛若有光”。每天接触的文字太繁杂,已经想不起来这是谁的话,又是怎样的情节。后来随手翻开《解释学的春天》,在跋里与其相遇,当下恍然大悟,这就是凌性杰的文字给我的感觉吧:仿佛若有光。如同草原上的破晓,幽微、不刺眼、清冽又温暖、安心的,带着一丝希望。

“我的青春我的港”

世界上再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像这里一样阳刚:钢铁与造船,经过锻炼的灵魂,革命加浪漫。(《港都暴雨》)

我终于理解/遗忘的艰难/那些任性的花与叶/都跟我有血缘关系/还有另外一些爱(《植有木棉的城市》)

凌性杰在港都高雄长大,在那里经历了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光。这座海洋城市收藏着他的青春,他的血脉,曾经的山盟海誓。

少年时代的凌性杰,有许多的热血,许多的理想,无法忍受权力的傲慢。雄中(高雄高级高中)就是他接受思考洗礼、批判训练的地方。雄中是一所明星高中,而明星学校往往都能给予学生很大的自由度。高一开始,凌性杰就常常以雄青社(雄中青年社,雄中的校刊社)工作的理由请公假,翘掉一些不想上的课,去看喜欢的课外书和电影,摸索自己到底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一年下来,虽然因为数学不及格而面临留级,但他说:“在翘课的时候,我是很清楚自己要干嘛的。反观现在的学生,表面上他们比我们以前更自由了,可是我发现有很多是很迷茫的。”

四年之间,凌性杰吸收了古典文学的养分,又受到流行文化的感染;不断适应各种规范,也享受着体制内的自由。“高中岁月最重要的事之一,就是听见最真实的自己,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这段延长了的青春期,仿佛替他抵御了成人世界的侵蚀,凌性杰说,其实自己心里一直有个小孩。

最深沉的情感,往往隐含矛盾的拉扯。凌性杰对高雄是既逃避又亲近的。“我之前是一直想要离开高雄的,但我现在考虑要不要搬回高雄去住。”常在台北盆地想念南部阳光的他说,“高雄的空气和水让我浑身不舒服,但她的城市规划让我很喜欢,那里的人文活动也比台北少很多。但世界上的事情很难两全其美。”大学毕业后这十年,凌性杰由北而南、自西徂东,迁徙不下十次,折返又离开。“在高雄有最多的血缘跟亲属的关系,一回去之后就有很多杂音或束缚。我觉得血缘是最暴力的,因为你逃无可逃。这是中国人所讲的‘天伦’,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少,但天伦带给人的压力是一辈子的。”

一向不受拘束的他,在2007年心甘情愿自订期限,从春天写到秋天,完成了一本献给高雄的诗集――《海誓》。“那些都是情诗,写过去和现在的高雄让我最有感触的部分。”为了写这40首诗,凌性杰多次往返于台北、高雄,重走少年时代的情感地标:西子湾、莲池潭、柴山、旗津、雄中……在回溯青春的同时,也发现高雄变得不一样了。“我以前看到的爱河是又脏又臭的,被工业区废水和生活废水严重污染;现在整治成功后,我觉得城市有了光之后就变不一样了,所以就写到很多城市的灯光,带来这个城市夜晚的美感。”

教书是生命的传递

我仿佛总是看见昔日的自己,渴望爱与被爱,所以愿意多爱他们一些。(《用相片说故事之四:被学生利用》)

凌性杰目前在台北市立建国中学担任国文老师,刚刚送走了教书十年来第一个导师班的毕业生。大学毕业后辗转于台东、高雄、花莲、台北的他,与不同的孩子相互陪伴,在台东体中,他和原住民小朋友彼此称呼对方为“亲爱的”,现在则更常唤他的男孩们作“凶猛动物”、“小兽”。无论是何种称呼,总带着一丝温柔的宠溺,虽有疲惫终究是甜蜜的。

国中时就决定以教师为职业志向的凌性杰,笑称是因为向往稳定的工作和生活,不过,“教书这个职业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它是一种生命的传递”。凌性杰理想中的教育方式是类似于民初蔡元培担任校长时的北大风气。“它可以开放多元,让每一个人找到真实的自我,同时也有很强烈的学术热情。”他在教学中最希望做到的是唤起学生对语文学科的热情,唤起他们对生活的察觉跟热情。

2006年,台湾的教科书有了重大改变,规定了高中生必读的40篇古文。在凌性杰的教书经验中,只要是必读必考的,学生就会讨厌。于是他向《幼狮文艺》提出了一个企划,由他和另外一位建中的国文老师吴岱颖一起撰写专栏,用现代散文的书写方式来介绍这些古文值得让人喜欢的地方。这些文章最重要的理念是让学生了解古文和现代生活的呼应,所以大部分文章都以生活为出发,写出自己的感动,并希望把这份感动传递给学生。后来有一位外校的女学生在凌性杰的博客留言说,自己读到屈原的故事时就哭了,觉得课本里讲的不只是死板板的知识,还有一些可以感动人的力量。“为什么要读文学?读文学就是重新地理解别人,重新地认识自我。很多杰出的作家都认为读经典是必要的,这些经典里面可以看到一些比较永恒的人性,或是古人对生命的态度和想法。但这个历程有点辛苦,因为你要先读通,才能找到感动。”

十年教学,对凌性杰的人生态度带来怎样的影响呢?“当老师之后,我觉得很难免的,会有一些使命感加在自己身上。而那个使命感会让我觉得很有负担,而且是很沉重的。可是没办法,我已经投入这个工作了,就是会有那样的使命感,希望自己尽量,”停顿几秒后,他说,“救一个孩子就是多救一个嘛。”在两个月前,他接到以前学生的讯息说,导师班的一个孩子选择提早离开这个世界了。在他离开的前几天,凌性杰有遇到他。“我那时候就觉得好难过。如果我当时可以多跟他聊几句,或者是他在那一阵子可以接到我的讯息,或者是有讯息传给我,搞不好他的人生就不一样了。我就尽可能地去帮助这些很脆弱或无助的心灵吧。”

凌性杰说,当老师其实也要面对很多体制的暴力。在2008年的日记书中,写满他对教育的反思,如怒目青年般质疑社会把教师工具化的倾向,年轻人对生命的麻木、理想性的失落,家长对孩子功成名就的过度想象。如果对什么事情还会感到愤怒,大概是因为对它有所坚持吧。在这份每天都在自我矛盾的工作中,凌性杰说自己只有一个一贯的立场:希望孩子可以过得更好。

记取与忘却,之死靡他

我改写、重塑、捏造的这一切已经带领我亲历许多人生。(《靠近》)

教书以外的凌性杰,是诗人、作家。通过学生文学奖和资优考试,凌性杰被保送进入师大(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现在台湾已经有两所创作研究所,有的大学也有了创作科系。但在当年,文学创作还不太被认为是一个可以成立为学门的事物,中文系里很多老师是不鼓励创作的,创作的空间很有限,在体制上的支援非常少。也许是一向挑战规范使然,或是对写作的热情使然,凌性杰的创作没有受到这种中文教育不重视创作的迷思所影响,于是有了诗集《解释学的春天》和散文集《关起来的时间》。这些早年作品带着青春的微热、躁动,天马行空地描写善恶共存的世界,排遣命运的无奈与无常,护卫自己的一片私领地。

教书之中,凌性杰每天都在面对新的可能,长期保持稳定的关系深入观察很多不一样的人,发现很多不同的人生故事,这给他的写作带来很大的启发。但对教育工作投入的时间多了,必然大大压缩到他的写作时间,所以他觉得教书、写作常处于不得已而为之的状态。他希望写作变得更轻松、更自由,但也为自己立了一些纪律,规定某些固定的日子自己必须静下来看书或者写文章。

“我一直把写作当作是一种自我治疗或自我整理的最重要的方式。写作这项艺术工程可以让我更深刻地认识自己。写作最重要的是找到最好的诉说方式,把每个人都可以写的东西写得不一样,感动自己,感动别人,然后具备美感。”凌性杰的散文,虚实结合,偶有极端的题材,因为常用第一人称表达,往往使得读者,特别是自己的同事和学生跑来关心。“我就是没办法用第三人称写这些别人的故事啊,这样太冷静,也太冷血了。”那自己的故事呢?那些生命中的悲伤、荒谬和痛,他说重新整理自己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情绪在里面了,只是想要表达一个概念而已。我不禁困惑,这样的书写,是为了记住还是忘记?“能不能忘记,选择权并不在于自己啊。有一些事情写是为了避免遗忘,可是有一些是希望写过之后就算了。但是真正有份量的事情它就不会消失,它就一直留在脑海里。”

凌性杰说,写作让自己变成一个有故事的人。那该是生命中的微光吧。如果自己都随意丢弃所经历的一切,又能奢望谁来为我们捡拾这些时间河流中的碎片呢?

凌性杰的关键字

在凌性杰的文字当中,经常出现一些相同的词。凌性杰说,写作的人都会有自己的keyword,那些关键字会不自觉地、不断出现在自己的文章里。听凌性杰谈他生活和文字中的关键字,也许能更直接地了解他的世界。

真实与永恒:这是我现在开始怀疑的事情。活在现代社会里面,总是诠释多过真实吧。韩国之前一直有一些说法,端午节是韩国人发明的、屈原是韩国人……他们的教科书里面就“真实”呈现了唐朝时候的国际关系图,把高丽、新罗、百济的板块画得非常大,唐朝的国土就缩得很小很小。这就是韩国人眼中的“真实”。至于永恒这件事,我现在甚至认为当下觉得好就是“永恒”。

活着与在着:我觉得这很不同,“在”就要有存在的真实感,“活着”就只是生理满足。就像佛教常告诉人家说,吃饭的时候就认真吃饭,就是对生活或生命本身的认真感,这会给你带来“在着”的感觉。

我们:我的作品里面常常出现我跟别人之间彼此对待的关系。史铁生说,什么是“我”呢?“我”就是分别,就是跟别人的分别。要有一种关系可以让彼此和谐地成为“我们”,那其实是很难的一件事情。犹太神学里有一个说法,人跟世界或人跟他人的关系,最好是“我”与“你”的关系,“我”与“你”就是可以沟通、对话、地位相等、彼此交流;可是如果是“我”与“他”的关系,那就是“我”把别人当作“他者”,“我”就可以去控制“他”、宰制“他”、支配“他”,这样的关系就不对等了。

房间:这类似于陶渊明讲的“万物欣有托”,就是可以寄托自己的地方。它是一种隔绝,是一个让自己安心的壳,它是一层保护。Pascal说,人类最大的痛苦就在于没有办法安静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觉得房间是人的肉体的延伸。我做过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就是,让学生写一个作文题目叫“自己的房间”,而且要附照片。我是从他房间的照片来认识他这个人的。

花东和写诗:诗要真诚,就要带出自己跟世界之间的互动跟感觉。花莲和台东是台湾最能够保有最自然景观的地方,要接近台湾好山好水的话大概只有在东部。我是直到住在那边,才真正觉得我跟自然是亲近的,《诗经》里面所讲的鸟兽虫鱼就真实地出现在我生活里。

凶猛(动物)与温柔:我把学生们称为“凶猛动物”纯粹是因为王朔的小说,就是那种青春期的狂野。但他们也有温柔的一面,例如当我生病的时候,他们就会比较体贴;有其他任课老师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他们都会写卡片、买一些礼物去问候。

粉红教室:这是学校里教室布置的活动,导师班的学生投票决定,大概花了两个星期,把墙壁、天花板、讲桌都漆成粉红色。我觉得自己打造居家或者教室空间,那是一种情感的参与。

去年,凌性杰从东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班退学,期许自己在两三年内能完成几项创作计划。刚和导师班的学生毕业旅行回来,他一边整理这几年来关于旅行的文章,一边开始研读学生们交代的任务:好好研究青少年心理,写一本让他们看过瘾的青春版小说。笑说自己已经好久不写这类题材的他,却甘之如饴地答应了学生的要求,我想,这就是他的甜蜜负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