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导师蒋峻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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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永，生于1970年，山东章丘人，汉语言文字学专业博士，研究方向为书法与传统文化。他对中国古典文学、艺术有浓厚兴趣，研究和创作也集中在这两个领域。

2001年，年登耄耋的蒋峻斋先生接受山东大学文学院的礼聘，成为书法与文字学方向的博士研究生导师。这是震动书法界的大事，更是我人生里的一件大事――我因此而有机会拜在峻斋先生门下，成为他老人家的第一个博士生。

能够趋谒归网室问学请益，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事。在近代学人里，于书学我最服膺沈尹默先生，于小学我最服膺黄侃先生，而这两位都是峻斋先生亲炙的老师。沈尹默先生对蒋先生很器重，特意手书《执笔五字法》以赠。这是沈先生很得意的一篇文章，只有他很看重的人，才加传授。以我鄙陋的闻见，沈先生另外只给启功先生、张充和先生分别写过一本。《中国书法》杂志曾发表沈先生在重庆时写给潘伯鹰先生的一通手札，提及蒋先生时曾有“才情可喜”等评语。他还委托潘先生转告蒋先生，“拙书不可学”，应该取径自己取法的对象，融会贯通，别自树立。蒋先生遵循了沈先生的教诲，他远绍“二王”，近师乔、沈，形成了自己的面目，成为当代“二王”书风的代表书家。蒋先生喜欢书写苏轼的一首论书诗，内有两句说“清新杂流丽，刚健含婀娜”，拿来比况他行书的风调，真是天然凑泊。我到归网室问学，蒋先生常常很有感情地提起沈尹默先生的教导。他也常以沈先生的话提醒我们：学书还是应该远绍“二王”，当代名家的东西不妨多看，但尽量不要沾染上习气。蒋先生有阮嗣宗之风，不轻易臧否人物，但对顾印伯和朱家济两先生很推许，顾印伯是乔大壮先生的老师，蒋先生郑重推荐我去找顾印伯所书集前贤楹联来学习，认为他的格调还在沈尹默先生之上。

我第一次到归网室拜门的时候，蒋先生已经搬出山大宿舍，移居绿景嘉园的新房。客厅里放一张宽大的书桌，权作书房。小书架和地板上堆积着工具书，但全无我想象中楹书满屋的景象。蒋先生微笑着说：我的书都留在旧居了。其实，那些书早就深深印在他的脑中，无须再加翻检。蒋先生以书法名家，但他首先是一位渊雅的学者。很多师长都曾以一唱三叹的口吻谈起先生广博的学识和超人的记忆力，举凡四部之书，靡不贯通。我后来向他请教一些僻典，都是反复查检而不得索解的问题，他常常略一沉吟，用修长的手指轻叩脑门，便即缓缓说出它们的出处。蒋先生读书之勤奋，罕有其匹。钱仲联先生笺注的《剑南诗稿校注》八巨册凡三百万字，他三个月的时间就通读完毕。先生交给我的一个任务，就是代他借书和买书。上博楚简第一册刚刚出版的时候，我兴冲冲抱了一册去，他指指地上的一册微笑说：“刚刚看完。”蒋先生的作风很像清儒刘端临，勤于读书而懒于著述。陈寅恪先生的《元白诗笺证稿》向为名著，蒋先生就曾经指出陈先生对刘禹锡诗的误读。但他自己懒于著文，后来还是我把他的意见整理成文，才发表出来。他的文章不但善于解决具体问题，可贵的是能处处示人以规矩。我刻意搜求、仔细钻研，获益良多。他五十年代末曾写过一本《汉字浅说》，文字雅洁，语浅意深。有一次侍坐，偶然谈起这书，蒋先生除了对原书中八分的说法略有修正，其它一仍其旧。正如有的学者所说，这是一本有所见的书，不仅仅是有所知的书。蒋先生读书时喜欢在书眉上随手札记，精义纷陈。若能汇集发表，沾溉后学自匪浅。

我常常和徐超老师谈起在归网室问学的感受，有两点最为强烈。一是蒋先生对老师真挚而深沉的感情，一是蒋先生的“气象”。他在中央大学读书时受到著名词人、篆刻家乔大壮先生的赏识，登堂入室。乔先生为蒋先生的印谱题诗，有“千秋名氏要烦君”的句子，以衣钵相授。我颇好辞章之学，一次偶然买到乔先生《波外楼诗稿》、《波外楼词稿》的影印本，恰逢教师节，就作为礼物送给老师。他情不能遏，逐卷为我讲解乔先生诗的本事，仿佛置身巴山蜀水之地，浑然忘却自己已是发苍苍而齿摇摇的老门生了！他对老师的感情还洋溢到老师的同学故交上，黄秋岳、瞿蜕之等是乔先生在京师译学馆的同学，他们的著作，蒋先生也嘱我仔细搜求，供他寻绎。他对沈尹默先生的知遇之恩也是“中心识之，何日忘之”。上海书画出版社曾出版过两种字帖，题为沈先生书，其实赝品耳。我作文指陈其伪，蒋先生很高兴，特意把他收藏多年的一方上等青田印石赐我，作为奖励。

乔先生集过一副楹联：“澄之不清，扰之不浊；难者弗避，易者弗为。”蒋先生很喜欢，曾经写过几次。其实这联语移来形容蒋先生的为人，再恰当不过了。《世说新语》载郭林宗形容黄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这大概就是后来宋儒所说的“气象”，而蒋先生就是一个有“气象”的人，他无论学问、识度，都是“其器深广，难测量也。”有时候一段时间没有到归网室趋谒，总有“时月不见黄叔度，使人鄙吝之心顿生”之感。蒋先生晚年将古文字学与书法结合，开辟了古文字书法的全新领域。他所作甲骨文、金文、简帛书等超越了清代以来的篆书诸名家，为古文字书法别开生面，独树一帜。只有像蒋先生这样学、艺兼通的学者型艺术家，才有可能臻于此境。他确乎是“难者弗避，易者弗为。”

7月25日，我正在北京参加第二届启功先生书法学国际研讨会。噩耗传来，方寸大乱。在返济的列车上，成一副挽联，遥遥奉上我对先师蒋峻斋先生的尊敬和悼念：

导源积石，平生折首常州学；

维岳崧高，来者但伤百世师。

我分明感到：巨星陨落，书法史上的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