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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一般的茶餐厅或大排档都会看到粥粉面饭四个字,坊间戏称这四大主食为中国的四大发明。
而我自小就是一个不爱吃面食之人,面食于我的画面几乎都是跟一健硕男子有关,端起比脸还大的碗,或蹲或坐,大口地吃着,同时一定还要发出“嗖嗖馊”的声音,气有多长面就有多长,足见内功之深厚。饮尽最后一口汤之后,大大地叹一声,抒发尽对于那碗面最高的赞美后面无表情的留下面钱,转身离开。留下一个武侠小说式的背影。沉默着在半空中完美地画下句号。哥吃的不是面,是行走江湖的孤独。
电影《白鹿原》里的麦客蹲在麦田里大口地吃面,阳光下的肌肉线条闪着小麦色。他们的眼里没有远方只有脚下的那片金色的麦田。这种原生态的性感就来自西北那碗平常的面。于是在我的印象里西北的面食总是跟苍穹和黄土联系在一起。不知为何总是带点英雄的情结,且是那狂浪漂泊的侠客。好似山人的画,淡墨秃笔充满倔强之气。笔墨放任恣纵见长,苍劲圆秀,清逸横生。就是那面里所蕴含的劲道。那侠骨柔情弹起的面粉就似那麦浪一样自由不羁。
而我故乡的那碗面却始终带着文艺范,各式的浇头和面汤令人眼花缭乱。形式和内容都能让你误以为自己吃下一口之后,呼啦呼啦就出口成诗。一碗面里隐藏着园林山水。你要细嚼慢咽,才能慢慢品出林黛玉式的相思。连最后那个打在情人口中的饱嗝也是带着吴侬软语的袅袅余音。
苏式面讲究的是汤头,陆文夫的小说《美食家》里面就专门提到清晨要去朱鸿兴吃头汤面。苏州老字辈的面店还有一个讲究,就是装碗的艺术,要求不拖水,不泼汤,抖翻时要像观音头,入碗要呈鲫鱼背。所有苏州人的细致,细腻,小情调都渗透在这点滴里。纯粹的美味来源于专注,更深藏禅机。
个人觉得苏式面跟日式面有点相似之处,尤其是日式传统的手打荞麦面,师傅在选粉筛粉,斟水揉面的时候那专注的神情就仿佛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神圣的仪式。接着层层叠叠的压面,擀面,折叠,裁切。都是细致精确到无可挑剔。最后成为软硬度拿捏刚好的荞麦面,只需要点缀上松脆的海苔和烘香的白芝麻和酱油就已经足够起舌尖上的那条金线了。这样的面不喧哗,不张扬,没有刺激辛味调料,简单专注在食物原有的味道上,所以在吃日式料理时总有一种仪式感。在熙熙攘攘的面店独自吃一碗面,不需要寒暄应酬任何人,那份静和专注我想或许就是面的禅学。
生活是禅学的一部分,不论是砍柴,雕刻,煮菜,甚至扫地等日常简单事务,都必须操练专注这件事,而那碗面犹如枯山水石厅一般,在吃的过程中体悟到某种生命的哲学。更如大师乔治・莫兰迪的画,纯净的灰色调,安静的瓶子,在空旷的背景上,物兀自存在,仿似有生命的建筑,高耸或敦实的长在大地上。甚至带点天荒地老的气质,对物本身有着笃实的信仰。那些瓶子温暖而平常,就像最好的爱情一样,不是每天风花雪月,不是每时情意绵绵,不是每刻如胶似漆,而是不管如何争吵,流泪,痛,恨,可能最后只要一碗面就可以化解,世俗而温暖。
这碗面让人想起周星驰的电影《大内密探零零发》,当夫妻吵架正酣,刘嘉玲突然抬头问周星驰:“你饿不饿?我煮碗面给你吃啊?”这是我印象最深刻也是最喜欢的一碗面之一。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每天都在感知着这个世界的所有美学,事物存在着,但是它并没有它自身的内在意义,没有像我们为它附加的那样有意义,只有我们给它下了定义杯子是杯子,树是树,面是面……一切对于我们来说才有了意义。《红楼梦》的开头写到关于空空道人的几句: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我们都要学会面对自己,观察自己,哪怕生命中没有繁花似锦,也不惧怕独自面对枯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