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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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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开始认命,终于彻底体悟了疲于奔命这4个字。

母亲开刀出了意外,我因此成了空中飞人。19岁来台后,从未有过如此频繁往返马来西亚的记录。

几个月体力透支的超人生活,我用意志力撑着,母亲也以她惊人的意志力,早早结束我的疲于奔命。最早大家都站在同一阵线,跟死神拔河。再后来,我与母亲站在同一阵线,跟父亲弟妹7人拔河。大家都希望她赖活,只有我希望她好死。要舍生取死,多么不容易。在最天人交战的时刻,违逆感情用事。特别是面对自己的母亲。

白天我有忙不完的事,晚上躺在床上,我开始大大小小的盘算,各种无微不至的假设。印度医生很有把握,成功率95%。这包票打得太满。那么大的脊椎手术,决定得如此仓促。在我回家之前敲定,是谁答应了?这整件事情好像被一种诡异的决定性的力量设定过。

母亲的痛打乱了我。

年没过完,母亲背痛得无法站无法坐,第8第9节松脆的胸椎压迫神经。我被家人告知,两天后母亲要动手术。母亲虽很能忍痛,但当她反复痛死了痛死了说个不停,那痛便弄乱所有人的生活。手术能解除母亲的痛,解决大家慌乱的根源。这巨大的期待,掩饰了手术的问题。

母亲被医生强迫卧床,严禁行走,吃饭也只能把床摇成15度,免得压迫神经。从入院开始到离世,她再没下过床。

开刀后卧床,最困难的事情不是照顾母亲,而是伺候父亲的情绪。妹妹们终于发现,父亲令人难以置信的软弱和暴躁。他的叹气和绝望表情让人疯狂,连最会甜言蜜语的小妹也诉苦:到底爸是怎样养大我们的?他这样子怎么做工?被父亲气得跳脚的时候,这变成我们的大问号。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母亲才是家里的支柱。母亲一直是个有主见的人,父亲的起伏情绪和犹豫多变从未改变,是母亲扮演了海绵的角色,吸收了父亲的强震,又给他出主意,让他大多数时候看起来确实就是养大7个孩子,历经人生风雨的成熟男人,管理一个工厂,一人之下,数十人之上。

他背后的女人才是支柱。支柱一旦崩塌,我们都承受不住。

有时她会比手势,张口发不出声。这最让我挫败。跟母亲讲电话讲习惯了,没有声音,我捕捉不到她的意思。我们鸡同鸭讲,沟通困难。痛得说不出话,那表情我梦里见过。许多次我咬着牙要他们滚,那些看不见的冤亲债主。再也没有机会煲电话粥了。这句话哽在我喉咙,两个多月来我喉咙发炎牙龈流血,只有诵经时心情平静,暂时忘却肉身。

有一次我住小妹家,床太硬冷气太冷。小妹的猫常趁妹夫不注意偷溜到3楼打滚搞破坏,拿床垫磨牙在床单留下猫毛,然后在妹夫面前装乖。他一直以为这只猫好家教。空气中有灰尘和猫毛悬浮。我过敏,鼻子痒心情乱,辗转中听到2楼的父亲下楼又上楼,他固定3点左右帮母亲翻身。等到他关了门,我提起脚跟也摸黑悄悄下了楼。

母亲醒着。我指着自己的心说,痛。她也拍拍自己的胸口,伸手去擦泪。三更半夜的,我们母女趁没人时比手划脚掏心掏肺。我怕她伤心,赶快岔开话题。自顾自讲了一阵在台湾的日常,也不知道母亲听懂了没,等累得迷迷糊糊语焉不详准备上楼时,窗外天色已微明,便在那张硬垫上随意打发黎明。后来我常在自己的床上,翻滚到这时间过了,才艰难睡去。

那阵子我负责做饭,一天两顿。8人份的饭煮得虚火上升满头大汗,人没睡好体内一座火炉在烧,热天里煮饭又仿佛置身烤炉,内外夹攻。三菜一汤煮好,我食欲全无,汤倒碗里连饭拨进嘴里,随便应付肚子。每天都期待放平过劳的酸痛身体。有一晚我早早上楼准备休息,管他睡不睡得着。楼下小妹跟妹夫看电视,母亲有人陪。

终究放心不下,又拖着脚步下来。

母亲一见我就笑了。凑过脸去,她伸手来搂我,摸我的脸我的发。打从有记忆来,母亲从没主动抱过我,我是难以亲近的女儿,跟父母亲太近总是不自在。不像小妹,从小到大都属于搂妈族,没断奶似的。这是跟母亲最亲近的一次。唯一,也是最后。她笑得没病没痛,背后那条从颈子开到尾椎的伤口仿佛不存在,那场手术最后仿佛并没有开成。笑完她还要起来煮饭喂鸡,收衣服切水果。下次我打电话回去,照例她又会说,雯啊,是你啊,按得闲啊。

时光一逝永不回。

半夜闻到神秘的莫名臭味,一下把我惊醒。另一个世界给我捎来讯息,是告别的时候了。心酸难耐,就是无泪。

两天后母亲开始发高烧,拒食。大妹哭着求她,半逼半哄,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舍得我吗?啊?母亲只好顺着女儿的意思吃几口。大妹还在视频前演她如何唤起母亲的求生意志,小妹挺着五月肚端着三妹煮的红豆汤喂母亲。我把小家伙抱到镜头前。母亲在轮椅上好奇地盯着我怀里挣扎的,嗯,其实是6.5公斤的大家伙。唉,我以猫代孙子娱亲,母亲已经习惯了。她嘟了一下嘴,意思是什么嘛,拿只猫敷衍我。那是我最后一次跟母亲说话。

回到家后,我开始帮她准备后事,每晚在自家的床上翻转,活得像游魂。除了诵经,什么事都进不到我心里。

进了家门,第一次见到母亲没喊妈。她盖着我邮寄回去的金色往生被。我给她诵了8小时的《阿弥陀经》。眼泪已经被父亲和弟妹流光了,我一滴泪都没有。直到现在。

母亲总在时光的缝隙里闪现。入睡前,醒来瞬间或梦里。切菜煮汤,挂衣服拖地板,吸尘吸到一半,数不尽的这些那些琐碎里,突然便想起,很久没有打电话给母亲。就那么几秒,短暂发傻,或者出神。再继续未完的工作。有一把利刃在心上划来划去,反反复复。有东西哽在喉头,不上不下。母亲不在了,原来是这样。

如果,有一天可以流泪,或者痛哭。

(摘自《台港文学选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