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怕黑的时候抱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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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让我过早遇见了最爱的人，那时我不懂怎么爱他，等我到了懂得爱的年纪，最爱的和爱我的都从生命中呼啸而去，留下的是这个合适的人，他也有温暖的怀抱，对婚姻来说，最合适的就是最好的。

有一篇文章中说，一生中要找到三个人，第一个是你最爱的人，第二个是最爱你的人，第三个是和你共度一生的人。我一直以为，在现实生活中，这三个人往往不是同一个人，那个最长久的，偏偏不是你最爱的，也不是最爱你的，只是在最合适的时间出现的那个人。陈奇林出现时，我和他都到了适合结婚的年纪。第十二次和他一起吃饭，我告诉他我不吃土豆。哦，他一点也不惊奇。也许世上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惊奇，看着他几乎从不变化的眉毛和嘴角，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每一种蔬菜都有情绪，黄瓜贪玩，白菜懂事，西红柿体贴，平菇贤惠。

惟有土豆，会让我念旧――好几次话到嘴边，我还是没说出来。土豆是不属于他的旧时故事。又过了三个月，我嫁给了陈奇林。新婚之夜，我哆嗦得像一条虫子。他问怎么回事，我说怕黑，他翻过身抱紧我，在他怀里，我忍不住泪如雨下。

十几年前我就很怕黑。

那时候我住在宝鸡，一个被山抱着的小城市，街道窄窄的。我家的房子临街，门前一排杨树，又直又英俊。我爸当时在上海，很少回来，妈妈是个不太会过日子的女人，很胆小。我比她更胆小，碰上打雷天，我和我妈都被吓得死掉三分之一，抱在一起大哭。

邻居龙爷爷听见哭声，就让孙子龙信过来看看。龙信推开门时，我和妈正裹着被子嗦，大女人和小女人一起口齿不清地叫着龙信龙信，你别走了，今晚上睡我家吧。龙信和我同年生，他睡觉呼噜噜的，大脚丫伸过来压住我胳膊，我不嫌，感觉很安全。现在想起来，我对龙信的眷恋是从那时就有了，一粒蓄谋太久的种子。

上中学后，我和龙信被分到一个班。他所有的成绩都很好，是班长，每次小测验后老师都叫他去改其他同学的卷子，包括我的。我知道，我永远也比不了龙信，他顶级聪明，将来一定要上清华或北大，我也为此努力着，单纯地想要和他在一起，看见他。龙信是我的光亮，只要有他在，我很少会怕黑。

我的头发慢慢长长了，是一种浅棕色，每一根都纤细脆弱，我开始梳简单的辫子，龙信喜欢这样，看见我，他脸上就会绽放一个干干净净的笑容。

高中时我们被分到不同的班，冬天下了晚自习天就黑透了，回家的路上我总能遇见龙信，他远远地跟着我和女伴，直到家门口，我才回头看一眼。他在月亮下面，微微笑着，家里的小狗出来迎他，往他脚上扑，又跑来嗅我的脚，我那么清楚地看到了我们之间名叫爱情的东西。我高二那年，妈妈的工作调动成功，准备去上海。我们一家人可以团聚了。妈妈很兴奋，我却害怕得直哆嗦，在我心中，父亲如此陌生，为了选择一个陌生人，我必须离开龙信，我真害怕。我和妈妈乘大清早的火车，在宝鸡的最后一夜，我家基本空了，妈妈把带不走的东西都送掉，她再也不想回来了。

我捏着一张自己的照片，指甲把手心掐得生疼。凌晨1点多，确定妈妈睡了，我偷偷溜出来，龙信在门前的巷子口等我，等我告别。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约会，也许是最后一次。

我们安静地站着，没有经验下面该发生什么，最后龙信先开口，他说这儿挺黑的，你怕吗?我就稀里哗啦地哭了，有眼泪有鼻涕。他拿手帕给我擦。我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像一棵树。然后我尝试吻他。出乎意料地成功。我们吻了很久。为了证明自己不再是孩子，可我们始终是孩子。

第二天上火车，妈妈原来的同事来送站，我没有见到龙信。但我知道他来了，空气中飘着树一样的气息，我的口袋里还揣着两个蒸土豆，是龙信最后送我的礼物。我不记得那两个土豆最终是不是被吃掉了，以后很多年里，只要看见土豆我就会想起龙信，想到别离，土豆真是让人伤心的蔬菜。

那一年，我和龙信都18岁，开始了彼此最初的爱。他的嘴唇很柔软，仿佛天生是用来接吻的，这是我多年后找到他的惟一线索。

念大学的时候，老师总是强调不能谈恋爱，可班里出双入对的人越来越多，有两个男孩同时追我，他们争着对我好，问我更喜欢谁。我沉默着，无法作出选择，心底浮现出龙信的样子，不知他怎么样了，自从我离开宝鸡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有时我甚至怀疑起那年那月的一切是否真实。他为什么不找我呢?是忘了我吧?年轻的光阴让我没有把握。

又一年暑假，我遇见在宝鸡上小学时的同学徐青青，她现在在南京，是来上海看姑姑的。我们聊了一夜，提起旧事，她忽然说：龙信是当年的文科状元，上了北大法律系，听说在北大还是班长。我什么也听不见，很想知道龙信有没有女朋友，却没敢问，隐隐觉出，龙信的优秀是我无法跨越的距离。心里一下子难过得穿山越岭。

毕业后我在上海浦东一家合资公司做事，遇见一些喜欢我的人，有过一次不成功的恋爱，几年时光匆匆而过，我的心始终像一块平整的玻璃，没留下什么痕迹。我常常说自己老了，还没有年轻就老了。

很自然地答应陈奇林的求婚，就像那天吃过饭后回家，我不太适应那双新鞋子，一脚没踩稳，想要抓住点什么，他恰好在身边。所有的都是安排好的，这就是婚姻。我忙着准备一个隆重的婚礼，一切就绪后，我很累，我说要休息两天，瞒着所有人，我买了去西安的机票。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能忘记龙信，因为我辗转得到他的消息，他升职了，他下海了，他结婚了，他在西安。时光让很多东西改变，可我们似乎永远不会开始，也永远不会结束，我知道总有一天这些刻骨铭心的都会过去，现在，我必须见到他。

重逢。我们近近地互相看，庆幸最好的还没有被岁月带走。他说要好好陪陪我，带我去钟楼、大雁塔、碑林，品尝各种西安小吃。他大笑，他发誓说永远不会忘记我和我妈屁滚尿流的样子。

夜里有风，龙信被眯了眼睛，我就站在路中间帮他吹，月亮很好，还是当年晚自习回来时看见的那个，没有小狗出来迎接我们了，小狗活了13岁才死掉。龙信掉下来一根眼睫毛，我立即拈起来许愿，据说很灵。他问我许的什么愿，我不肯告诉他。

回到房间，龙信打开所有的灯，说不黑了吧。我看着他，像11岁那年，叫着龙信龙信，你别走了，今晚上睡我家吧。龙信一下子转过身，抱紧我，吻我，他的嘴唇很柔软，仿佛天生是用来接吻的。

这一刻，我和他忽然都哭了，好像从18岁就再也没有分开过。我终于知道一切都是真的，我们爱过。

这一夜，我和龙信在一起，我们只是安静地抱着睡去，回到刚刚相遇的纯真年代。夜里反复醒来，都听见他在我耳边说。离天亮还早。

天亮后我搭最后一班飞机返回上海，陈奇林来看我的时候，我还没有离开自己雪白的床。他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我的心底还藏着这样一个男人：尽管我的第一个男人不是他，尽管我最后的男人也不会是他，可我会永远记得他浅灰色的T恤衫，头发里的烟草味道，爽朗的大笑，夜里宽宽肩膀上的温度。

我一直没有说出来：龙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世上一个人爱一个人，无非就是像我爱你这样，即使最后你把我弄丢了，我依然爱你。

陈奇林给我戴上钻戒的那一刻，我的手在他掌心盛开，像一朵雪白的梨花，这时候，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些深情的样子。我相信所有深情的人最终都会得到幸福，过去已经过去，我把以后交给他，所以我不会驻足不前，不会沉溺过往。

夜深时陈奇林总会抱紧我，他说不要怕，然后问我爱不爱他，我点点头。上帝让我过早遇见了最爱的人，那时我不懂怎么爱他，等我到了懂得爱的年纪，最爱的和爱我的都从生命中呼啸而去，留下的是这个合适的人，他也有温暖的怀抱，对婚姻来说，最合适的就是最好的。

想起在西安的那个夜里，我拈着一根眼睫毛许下的愿：错过他后，还能遇见一个人，在我怕黑的时候抱紧我――它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