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羞草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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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隔着许多攒动的人头和飞驰而过的车辆，我一眼望见马路对面那个大大咧咧的女生。淡黄的短发，黑色的T恤，天蓝的牛仔裤，在人群中肆无忌惮地打闹。嘻嘻哈哈的笑声穿过人群的喧嚣钻进耳朵。“姐，一起回家吧。”人流中，我不停地蹦起来，向她挥手。她扭头向我打了一个响指，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像一条鱼般扎进放学的人流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是我姐，在我就读的重点中学对面的职校上学，叛逆得不行，还喜欢离家出走。爸妈命令我每天领她回家。然而，这个任务执行得并不顺利。就像此时的我，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扬长而去，一脸无助。

望见家门口那棵茂密的梧桐树，我停在街角的拐弯处，蹲在一个卖花草的小摊前。各种各样的花卉积极地展现着春末时节最后的美丽。

在一个角落，我瞧见一盆不起眼的植物，小巧的绿叶，柔弱得不行。我在脑海里努力搜寻它的名字，却一无所获。在空白茫然的刹那，我听见身后传来姐惊奇的声音：“这是含羞草呢！”不知什么时候，姐弯下腰，一只手攀着我的肩膀，一只手用手指轻轻地去碰，那纤细的叶片一下子聚拢了，像戛然关上的大门，不泄露任何一点秘密。

我揉揉发麻的双腿，那块脚踝上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站起来跟着姐姐的步子默默地回家。在家门外，心里有些慌，不知爸妈又吵架了吗？或者又在无声无息地冷战？他们吵架时，我和姐姐开始是调和剂，后来是传话筒，现在只是旁观者。

出走

卖花草的小摊是我和姐姐一起回家的集合地点。每天我在这里耐心地欣赏那些花草点点滴滴的细微变化。那株含羞草的叶子渐渐多起来，我却一次都不敢去碰它，害怕它毫无缘由地拒绝我对它的亲近。可是碰一下它叶子的想法像打火机的火苗，看见它时就“啪”的一声点燃了，不可抑制。

今天，姐没来。最后小摊也收了。我埋下头，抱着胳膊，蹲在角落，像一只流浪的猫。

爸妈急急忙忙地出门去找姐。我知道姐常去的几个地方。但我不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去找。我只是常常把自己的零花钱偷偷放进姐的书包。每次姐离家出走回来后，爸妈的关系就会显得缓和一些。

后来，我看到一本书上说，藏起来是希望被别人找、希望被别人重视。我合上书发呆，如果自己也能离家出走就好了，可是我不能，或者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生日

十六岁生日那天，姐来学校找我。在教室的楼顶天台，她不知从哪里端出一个生日蛋糕，在十六根闪亮的蜡烛前，调皮地对我说：“小弟，大姐恭喜你破壳而出十六年了。”

“小弟，快许愿吧，蜡烛快燃完了。”我赶紧闭上眼，想到的却是那块狰狞的疤痕。那一刻，我无比虔诚地祈祷在某一天某一刻，它会消失得彻彻底底，就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拼命吸一口气，我想把蜡烛全部吹灭，让我的愿望定格成永远。可是姐捧着一盆含羞草挡在我的面前。“喜欢吗？”我认真地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它呢？”“天天看，不喜欢也喜欢上了呗！”姐对我温暖地笑，像这株我一直不敢前去触摸的含羞草，此刻却突然离我这么亲近，让人受宠若惊。我小心翼翼地抱着这株含羞草，生怕惊扰到它敏感的叶片，还有姐姐笑容背后的东西。

秘密

那株含羞草搁在座位旁的窗台上，在越来越冷的冬季里，凋零得只剩几片倔强的叶子。教室里，同学们生起了火炉，暖暖的让人不愿离开。课间操的时候，脚上的伤疤又痛了。我请假呆在教室，关上所有的窗户，只有身旁的窗户留着一些缝隙，让我能趴在课桌上看见在窗台一角瑟瑟发抖的含羞草。我忽然很想睡觉。迷迷糊糊中，看见爸妈又在吵架，我想上前制止，可那块伤疤疼得让我怎么也迈不动脚步。姐姐也来了，捧着那株含羞草，对我说：“喜欢吗？”我正要接过含羞草，突然一个巨大的水瓶朝我砸来。我脑中一阵轰鸣。

醒来时，我躺在床上，看见爸妈围在床边。姐姐哭得一塌糊涂，她对我说：“你怎么能在封闭的教室里睡觉？会煤气中毒的！幸亏放着那株含羞草的窗户没有关上，不然……”

我想起姐在生日那天送我含羞草时说：每个人都会在心里种上一株含羞草，在闭紧的叶片里藏一些秘密，一些连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秘密。那时候，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脚踝上，目光破碎而潋滟。

伤疤

其实，我知道爸妈的吵架、姐的离家出走，都是因为我。六岁生日那天，妈去上班，爸在隔壁打麻将，姐去找院子里的小伙伴玩耍，丢下我一人在家。我口渴去倒水，开水瓶突然炸裂，烫了我的脚。经过几次治疗，虽然没有大碍，但留下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常常疼痛。爸妈吵呀吵，非要争出个谁对谁错。因为受伤，他们对我很好，却忽视了姐。姐认为爸妈不公平，才一次次离家出走。

我悄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含羞草的叶子。它们像调皮的孩子，一下子蜷缩起来，像藏着一份欲说还休的心事。我突然呵呵地笑了，因为它们很快就耐不住寂寞，又探头探脑地舒展开来向我张望了。■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