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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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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先生在《现代中国学术论衡》中说:中国人很看重马,“乾象龙,坤象马,中国以龙马并称。治礼军礼祭礼皆重马。骥称其德,不称其力。”也就是说,马在国人心目中不仅是有用的牲畜,而且还是一种道德象征。驴,与马属近亲,待遇却完全不可与马相比,且不说别的,就看那些深入人心的俗语,比如:“驴唇不对马嘴”、“好心全当驴肝肺”等,没一个是正面称赞的。自古以来,驴就是一种边缘化的动物,用时髦的话说,驴很低调,它偶尔在文人笔下出现,却总是和“东郭先生”、“张果老”这些弓腰驼背的老弱病残联系在一起。元人马致远在曲里写道:“古道、西风、瘦马”,我怀疑那“瘦马”其实是匹驴子,但如果把马换成驴,势必诗味全无。柳宗元《黔之驴》里的驴兄一开始倒是气势很足,一声长嘶,把老虎都给镇住了,但是后来它每次见老虎都只会用这一个招式――用蹄子踢。长此以往,老虎看出来这是头蠢驴,“‘技止此耳!’因跳踉大阚,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差距之大,从对待驴子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同样是哺乳类奇蹄目动物,在中国人眼里只是供驮面拉磨随意使唤的工具,而在西方人的心目中,却可以成为忠贞不二、倾心交流的朋友。当然,阿凡提是个例外,他和他可爱的小毛驴在我国新疆一带留下了不少佳话。在当地人眼中,毛驴和骆驼一样,是可亲近的、可靠的。而在遥远的西班牙,吃苦耐劳、忠诚、敦厚的驴子也同样备受人们喜爱。驴与人的关系很亲密,它不仅能帮你干活,还可以成为你的坐骑,人与驴朝夕相处,长久厮磨,自然就产生出感情来。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是西班牙著名的现代诗人,195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毕生献身于文学创作,著有诗集20余部,其诗艺早在1900 年就受到了广泛的肯定,1920年已是西班牙语诗坛执牛耳的人物。客观地讲,在所有获得过诺贝尔奖的诗人中,希梅内斯不是最出名的,他毕生写过那么多的诗,而今仍能为人记起的恐怕也已经很少。但是,他的一本小书《小银与我》却成为与《堂・吉诃德》(这里插一句,在《堂・吉诃德》里,我们的勇士与风车搏斗时,骑的宝物是什么?不正是英勇强悍的小毛驴么)一样有名的西班牙语著作,所有西班牙语国家都把它选入中小学课本。在欧洲,这本书也与《小王子》、《夏洛的网》齐名,今年一月,由台湾翻译家林为正翻译的新版本《小毛驴与我》也已经在内地出版。

“小银”就是一头驴子的名字。“它像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者失望。小毛驴躯体娇小,全身毛茸滑溜,聪明可爱,体贴又有耐性,是许多孩童的玩伴,也是作者的知己。他们相依为命,一同走过美丽的原野、村庄、山冈、大街、小巷……走过诗人的故乡――西班牙韦尔瓦省的摩格尔。”摩格尔位于西班牙南部的安达露西亚,那是一个像法国普罗旺斯一样迷人的地方,在这本书中,作者就以美丽的安达露西亚为背景,描写了他和小银在旅途中的见闻。文笔华丽、凄美,洋溢着浓郁的抒情氛围。最后,小银因瘟疫而死去,诗人的悲伤几乎超越了语言表达的界限:“中午,小银就去世了,絮软的小肚子肿胀得像个地球,苍白僵硬的四肢向天伸着,身上的卷毛就像是一个被虫蛀坏的破旧娃娃的头发,用手一摸就落下一阵悲哀的灰尘……厩栏里一片死寂,一只美丽的三色蝴蝶在飞着,每次在小窗射下的阳光中飞过,就闪出一点光亮……”

不止西班牙,在其他国家的文学史上,也有不少与驴子相关的著名作品。以法国为例,十九世纪杰出的童话女作家瑟居伯爵夫人,著有《驴子回忆录》一书,借驴子卡迪松的回忆,为年幼一辈讲述故事。其实,小驴子卡迪松就是说故事者瑟居伯爵夫人的替身。小说家都德的《高尼尔先生的秘密》(《磨坊文札》第三篇)中,驮负表面是面粉袋、实则是碎石块的驴子,同小说主人公高尼尔先生一样,面对社会转型,固执、温和、无奈,驴子也成为其人的象征。这些作家写驴都入木三分,然而我认为对驴子体悟得最深的要数伟大的法国诗人雅姆。

雅姆是一位特别的诗人,他与瓦莱里等象征派诗人处于同一个时代,然而诗风却与象征派大相径庭,他的诗质朴自然,且具有浓郁的宗教感。雅姆一生远离文学中心巴黎,在法国南部欧尔岱与哈斯帕宏两地过着宁静的乡村生活。这也许就是造就他和波德莱尔等大都会诗人诗风差异的主要原因。雅姆安静地享受着他静穆的田园生活,环绕在他生活中的是:风信子、金雀花、椴树、鸽子、黄蜂、燕子……而在所有这些大自然的造物中,驴子无疑是诗人最亲密的朋友。它默默地陪着诗人一起劳作、一起漫步,走过玉米地、走过水井边……所以在雅姆的诗中出现最多的也是驴子。

如果说希梅内斯等人感受到的是驴子与人的亲密,那么,雅姆感受到的就不止是驴与人,更是驴与神的亲密。驴子是勤恳忠实的,同时也是温和驯善的,而温驯却是一个教徒对于上帝的态度。其他的人对于驴子的爱是有特定对象的,比如对小银,或者对卡迪松,而雅姆对于驴子的爱却要广泛得多,他的爱是对所有驴子的爱,也是对所有生灵的爱,是一种悲悯。在《我爱这只温驯的驴子》里,他写道:

它留在畜棚

很是疲惫、悲惨,

因为它那可怜的小脚

走得够累了,

从早到晚

它做着苦工。

一个人要多么纯善才能对动物怀有如此深切的怜悯!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佛教中的放生,的确,在这方面,宗教是有共通之处的。佛教中有“大乘”,能够运载信徒到达彼岸,驴子在诗人的心中最终也成了这样的运载之体,故雅姆有一首诗的名字就叫《和驴子一起去乐园的祈祷 》:

我要对我的朋友――那些驴子说:

我是弗朗西斯・雅姆,我正到乐园去,

因为在那儿,在善良的上帝的土地上,没有地狱。

我将告诉他们:蓝天的温驯的朋友,来啊,

那些可怜而又可爱的动物,让他们的耳朵急速扇动

驱赶着平庸乏味的苍蝇,争斗和蜜蜂……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所谓“大人心”指的是一种经过文化熏陶之后的心性,“赤子心”则指的是作为自然人所具有的心性。人类文化起源于自然,依赖于自然,文化心性也就是自然心性的完成。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与万物没有区别,所以彼此可以通达,即使是花花草草,人培植一段时间后,也会产生感情。踩坏花草尚且不对,更何况那些活蹦乱跳的动物呢?所以,这个世界上,人马情未了、人鱼情未了的故事比比皆是。这种通达也在文化心性上有所体现,于是就有了用动物来表现人性,甚而表现神性的文艺作品。这正是中国古人所追求的“和合”,把人与自然融合为一体,“通天人,合内外”。因此,我们或许也可以说:文学就是驴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