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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茶独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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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良走后我无法在这个城市再待下去。

我开始陷入重复的幻觉。总是有无数的白茶花,它们从我眼前,从我耳边,轰隆隆绽开。

于是我买了一张去往西宁的车票。

青海湖边不会有白茶,只有黄灿灿无边无际的油菜花。

年少时,我同拓良趴在小阁楼里拿铅笔描一张老旧版本的中国地图,拓良说,有一天他将带我到湖边,去看那片水天一色炫目的蓝。

去年春天的时候,我拿着费尽周折得到的地址,找到了拓良。

走向那套房子的时候,我的心一路上都在急跳。它尖叫,沉默,愤怒,又被喜悦冲击。我想,推开那扇门,我也许会忍不住扑过去狠狠扇打拓良,质问他为何离开我。又或许,只是忍不住冲过去紧紧抱住他。

但当我推开门,现实把我所有的想象都击落。

最终我只是微笑地看着他。我走到他床边,蹲下身子,把脸轻轻贴在他的手背上。拓良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我们相视微笑,笑到泪水冰凉。屋里的小保姆见状亦不发一语,悄然退下去,为我们将门轻轻掩上。

此后,在一个又一个的暮色初起里,我下班,便踩着一点点厚实起来的夜走向拓良。

小区种满白茶。踩着春天的尾巴,它们开疯了。我就走在这些不动声色的眼神里,云深云浅,步履匆匆,走向我爱的男人,每一声脚步都使我们更接近。消失四年的拓良终于回到我的世界。每一个脚步,都在聆听我的奔赴,步步莲花,皆是我的幸福。再没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

再次和拓良在一起,我们都很少说话。我们一起看一部片子,听同一支歌,有时只顾看各自的书发各自的呆。我偶尔会起身,为他倒一杯水,或者只是走过去,把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保姆小荷已照料他四年,现在我回来,她便安静地窝在客厅看电视,鲜有打扰。拓良睡过去的时候,我贪婪地注视他的眉眼。这些年,我寻他,其间多少艰辛难以道出。而所有的艰辛都在这样的凝视间被轻易抚平。

我与拓良的呼吸在房间里轻轻飘散。月色夜夜缓慢升起,温柔抚过房间的壁。时光静好。

但,从某种角度来看,我的出现并未给拓良带来更多快乐。

出事以后拓良就不喜欢在白天拉开窗帘。藏于深蓝的厚天鹅绒窗帘后面,他的脸苍白得像一轮静月。很多次,我发现拓良推动轮椅停于窗边,于窗帘的缝隙间盼望我的归来。而当我回到屋里,他表情淡然,并不显山露水。甚至,他的脾气日渐暴躁。

心情不好的时候,拓良以双手大力扫毁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切家什。琉璃花瓶在墙上碎成斑驳彩片,观音莲的肉质叶被划破,在地板上淌落绿色汁液。我买给他的天使瓷杯几经缺裂,天使的左翅杳然无踪。最激烈的一次,他掌掴得我脸生疼,说,滚。

是一场车祸,夺去了我所爱之人的站立、奔跑、一餐一食的自理能力,夺走他的笑容、耐心,以及抢夺他心中对这世间为数不多的爱。

脊髓损伤,神经中断联系,身体大半失去知觉,双手肌力受创。

拓良泪水崩决如雨,他怒喝,你为什么要执意寻我?见到我这样于你有什么好处?他反复怒喝,声音渐次低迷。

你终要离开我。他说。

我只自顾自以毛巾温柔而冷静地拭净他的脸,然后握住他手掌为他做每日数次的康复按摩。

这双手,曾有力地握我手,牵我奔跑于田野之中。这双手,曾给我拥抱,给我惊喜,带给我多少温暖与踏实。而今,它消瘦单薄,肌肉萎缩,如幼童。

我知道,不管我与拓良走得多远,我们挣扎于与故乡相隔甚远的城市,那旧事都不会让我们忘却。那座南方小镇已经在我们骨骼里烙下了潮湿印迹。我们拼却一生,难能与之作别。

在家乡,处处生满油茶树。春天来临的时候,白茶花四下盛开。空气里流淌的皆是它微凉的香气。拓良长我两岁,每日来牵了隔壁的我上学。淘气的拓良时常掐下那样一朵黄蕊芬芳的白茶花,悄悄插于我辫梢。开始我每每揪下,后来便佯装不知,坦坦然佩着走。

那是我多爱的花朵,谁料后来竟成为记忆的魇。

那夜,我是从拓良家奔出。我与拓良玩捉迷藏,我藏于阁楼之上。拓良久久没有寻来。

我等了很久,一直等到亲眼看见拓良爸爸把一只枕头缓缓加于拓良长年患病卧床不起的妈妈的脸上。他沉着有力地摁下它,直至床上不明显的挣扎完全平息。我惊惧到无法发出声响。直至我的眼神与窗外的拓良交接。似乎是过了很久,我才慌乱奔将出去,带倒凳子和零碎,路过拓良爸爸木然的背。他甚至,连身也不曾转过来。

我一路狂奔,慌慌张张一直奔入厂区后面的郊野。乱坟之间,夜一点点黑浓,寂暗里朵朵白茶像窥人的眼。我在其间迷路,分分秒秒都长得像一个世纪。惊惧抵着我心尖,掐我喉,盲我目。我走投无路。直至拓良找来,他的手,捉住我的。我突然就如溺水的人捉住稻草,浑身软成一团。我紧紧地攥住拓良的手。我们在白茶里跌跌撞撞地走。

我知道,那一个眼神的交接,已埋葬了我们整个的童年。我们从此一夜成长,再无童年。

我们默契般不对任何人提起,那夜恍如虚构。拓良的妈妈患病多年,离去在情理之中,无人生疑。

但在拓良妈妈的葬礼上,拓良坚决地掰开他爸爸抚在棺木上的手指。我知他恨,恨爸爸曾照顾妈妈十几年,终于还是疲倦放弃。而放弃的手段,如此残忍。

我与拓良借高考拼了命远走高飞。我们在离家乡极远的城,求学,工作,恋爱。青梅竹马,惹人称羡。他却突然于四年前从我的世界消失。所有的誓言都鲜润未干,他却消失。

我四下打听。寻一个人的光阴最是流逝,朋友们渐渐都劝我放弃。我执迷不悔。我不信拓良会变心,若真是变了,也应当给我一个明白解释。

直至找到他,见面那一刻,我才得以明白所有的前因后果。在我们微笑对视那一刻,于我们之间流淌而过的,是这四年,是复苏往事,亦是我们所有的爱眷和忧惧。我们彼此微笑至泪流满面。

我每日奔在去向拓良的路上。在开满白茶的路恍惚如梦,我一人在其间,喜悦,或落泪悲伤。不论如何,见到拓良的时候,总是微笑的。

直至拓良再次离开。

那日,拓良突然开口告诉我,我们错怪了他爸爸,是他妈妈要求他那样做。她不能再忍受拖累他们,于是她撒谎再无法忍受身体的疼痛。他太爱她,因此最终选择了成全。

我心中突然生出不祥预感,悲伤得不能自已,只得死死拥住拓良:“你于我不是拖累,是幸福。”

半小时后,小荷出门买菜,我去厨房烧一壶水。水未及开,慌张奔回房间,已听到楼下路人的尖叫声。

在身边无人的短短几分钟内,拓良拖着自己衰弱身躯,从轮椅艰难挪至窗口,选择了一次飞翔。

在白茶的目光里,他独自飞翔,断然,没有回头。

世界这么大,我却再也无从去找到那个决意离开的人。

这一次,我真的弄丢了拓良。

拓良离开那天,小荷扑过来甩了我耳光。她哭喊着说:“如果你不出现,他就不会死了。你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才从伤残的现实里找到勇气生存下来吗?你偏要回来,出现在他面前,让他重新思索前面的路。你以为自己能给他希望吗?其实你只是一再提醒了他的绝望。”

小荷暗恋拓良已久。

我木木然令小荷扑打,知觉全无。

我只想,如果我不执意寻找拓良,又或者,不执意索要他的爱,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死?又也许真的,他会有属于自己的岁月静好。

可是谁来告诉我爱情里有对错?

这一年,我来到了青海湖,形单影只。

我在青海湖边不停走,穿过大片茂盛油菜花地,走进宽广无垠的沙漠。

风声攀着我的耳朵一阵阵奔跑而去。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直在这样走着,从出生,到现在,到将来。我从未遇见任何人。

没有拓良,没有小荷,没有十几年前那个黑暗之夜,没有。我们每个人彼此都不曾遇见,始终孤独地走在自己朝圣的路上。

我丧失来处,不知去路,我将记忆无存,不受其累。

如果你要问我,定然还有什么是我无法忘却的,我想,那些影像是白茶。

脑海中的朵朵白茶花,素白冷清,像守夜人,像缄默偈语。白茶知道这世间的一切秘密,却不发一言。它知道我们来去如朝露如夏花,怜悯我们心生贪眷,它更懂得希望往往比绝望更残忍。

风沙里,我伸手掩面,只因满眼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