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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并非都与历史有关,但是,我们所有的记忆都将成为历史。
故宫里有多少道门?门就在他的身后。他一转身,看见的却是自己小的时候,第一次进故宫。售票窗口售五角钱一张门票,他和跟他一般大小的孩子们伸出小手递给老师两角钱。
门坎是有些高,他又听见老师在历史的一角里小声说,小心,别绊倒了啊。他真想回走几步,递一双大手过去,温暖地牵引着那个小小的不敢迈故宫门坎的自己在故宫里行走一程。
静默尘埃。一程是五十多年。一生过了大半的韩华宁,有近三十年是在故宫里度过的。
1983年,他是故宫派出所里最年轻的,如今,他是最年长的。
在午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下边如潮涌动的人流,韩华宁的嘴角掠过一丝令人很难捕捉住的一闪即逝的笑。因为青春就是一闪即逝的。
可是,他确实又看见了他的往昔,那个青春年华里的自己站在人潮里憨态可掬的样子。
民警同志,故宫在哪儿?
他被问愣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人家。
这样的问题,每一天,要被问上好多次。
他笑游走在故宫的人不知故宫在哪儿。
而其实这就如身在历史里的我们,对我们身在的历史又能知晓多少呢?
在历史面前,我们总是处在无知的那一边。
他再次笑,是因为另一些时候,可笑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太和殿门前,游客问值岗的还是青头小伙子的他,金銮宝殿在哪儿?
他不记得当时他是否略有过迟疑,他只记得他挺理直气壮地告诉人家,故宫里没有金銮宝殿!
他告诉了这一个人故宫里没有金銮宝殿,总会有下一个人接着问他金銮宝殿在哪儿。问的人多了,他再回答故宫里没有金銮宝殿时就有些心虚。
他请教故宫里的老职工:咱这故宫里有金銮宝殿吗?
老职工见多了世事,见怪不怪,话语平静地告给他,你天天站在太和殿,太和殿就是金銮宝殿!
他的心里又羞又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为自己的无知感到脸红。也是从此他开始恶补历史,没事就扎在故宫的老人堆里,听他们讲故宫里的故事。那些口口相传的历史,是书本上寻不到的,它们神奇、隐秘、疑点重重且充满玄机!那些说历史的人,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多年以后的今天,许多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故去了,而那些口口相传的历史与故宫的红墙绿树琉璃砖瓦同在。在韩华宁的生命里,它们是历史也不是历史,是记忆又非记忆。
在太医院和雨花阁之间有一条狭长的小道,道中有一口枯井。传说,枯井里有许多的冤魂未散。当年,太医们每给皇上研发出一种新药,都要找来一些人先替皇上试服药性如何,有的因药物的毒性而亡,有的是被封口,许多人再也没有走出太医院。他们就被扔在这口枯井里。老辈人说那些冤死的人阴魂一直不散,白天走在这条道上都疹得慌,夜晚就更没人敢走这条道了。他们不说这条道阴气太重,他们只说这里是不干净的地方,有冤屈,有血腥味。
我知那是传说,但我对这样的一条道儿心里仍是既怕又好奇。我跟着韩华宁巡视在他每日都必巡视的那些道上,心中惦记着有枯井且阴魂不肯散去的那条道儿。
忽然觉得静下来。看不见一个人影。道路一半在阴里,一半在阳中。一个看似像井盖样的圆盘石头高出地面盖着一口井。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儿,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说,这就是传说的那口井、那条道吗?
韩华宁笑着说,这像井但不是一口井,它其实是一个坑道,通着太医院,里边把死人扔在这个坑道里,会有人从这外边把这个盖打开把尸体从坑道里拉出来装在马车上运到宫外边去埋了……
我紧着躲开那个井盖,一边向前走,一边回头四顾,怕有什么跟着。
太医院的大门紧闭着,从门缝处可以看见院落里被风吹动的荒草,门口的石阶角落里挣扎着一枝草茎,茎叶上有花儿,花儿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洞穴,是黄鼠狼出没的地方……
这一切,令我的头皮发炸。我说,晚上,您也敢一个人行走在这条道上吗?还有那个院子,您也去过吗?
他知我的问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传说中的历史和历史的传说,没有什么可怕的,令他害怕的倒是有一次,他刚刚当刑警时,出的第一个现场。
那是四合院的一间平房,三姐妹身子在炕上,头滚落在地上,脸浸在凝固了的血里。
师傅说,去,一人拎一个人头,到外面的水管上冲洗干净,回来好确认哪个人头是哪个身子上的!
他连死人都没见过,冷不丁就拎个人头,魂魄都吓飞了。从屋里出来,四合院里的各家各户贴着玻璃探着脑袋看稀奇的刷地就把窗帘拉上了。人家不敢看,可以躲在窗帘的后面,他没地儿躲,闭上眼睛拧开水龙头任水冲刷那血淋淋的人头……
年纪大一点的老刑警说,这样哪儿冲得净啊,得用手,这鼻子嘴里都是血块,得掏净。他斜着半睁开一只眼看老民警果然用手一点一点给那颗头洗脸……
最为害怕的不是当时,而是后来的夜里,也不是在睡着的梦里,而是在醒着、睁着眼时,就看见了他洗的那颗人头…一
想来死的人有什么可怕呢?倒是活着的人,那个杀了三个女儿的妈妈,虽然当妈妈的是精神病发作,一个挨着一个将女儿的头剁下来。可是,那场景留在记忆里的血腥令他不敢再睹!
韩华宁指着四周说,故宫真是太美了,早晨还有晚上,没人的时候,故宫有一种异常的宁静。
这故宫的角角落落,每天都必须要巡查,因为内部保卫归我负责,夜巡更包括这些死角,要确保没有人在这些地方藏匿。说来,故宫派出所的成立,跟当初园子巡查有疏漏的一件事有关。当年,有一个精神病人,躲在了御花园里,故宫的工作人员下班时转了一圈间还有没有人,没人应,就以为没人了,遂把门就锁上了。半夜里,精神病人大闹御花园,第二天把门打开,那精神病人砸了里边的好多东西。院领导给国务院紧急打报告,亲批成立故宫派出所。的批件现在还在故宫博物院档案室里存着呢,我有幸在档案室里看到过的那个亲笔批件……
故宫派出所跟珍宝馆一墙之隔,是过去皇上的养心殿。故宫历史上的五次盗宝案,韩华宁赶上了两次。
盗珍妃印的家伙在游人散尽的时候,就藏在珍宝馆的厕所里。旧时厕所的每个隔断里都有两小扇木头门,开合之间有一道缝隙。检查时也例行检查了厕所,木头门均被推拉了一遍,没有发现更是没有想到有人会躲在厕所里伺机作案……
那个家伙在得手之后报警的铃声也响了,韩华宁他们看见盗宝的家伙已爬上高墙,正笨手笨脚地在琉璃瓦脊上一步一步地挪着。韩华宁他们四下里围追堵截,那盗宝贼无处可逃只好跳将下来,跳下来时摔坏了几只镯子,珍妃印重重地扣在地上,印启处,印上的字清晰地印在地上,仿佛一种铭刻、一场见证,铭刻和见证着这一起历史的偶然。
之后,另一起窃案中的东北人韩吉林盗宝时藏得更加隐秘。珍宝馆的西墙处,有一座人工假山,在假山石和墙体间有一小片凹槽,韩吉林就蜷
伏在那一片凹槽里。视线之中,那是一个死角。
韩吉林仗着自己腿脚上有些功夫,一脚踹在珍宝馆的玻璃门上,他以为那些玻璃会在他的一脚之后稀碎。他高估了自己的腿脚低估了那些玻璃,门上的玻璃全是防弹玻璃。玻璃完好无损,他把自己的一只大脚印完整地留在了玻璃上。
当他不死心,还想用撬棍将门撬开时,他从玻璃上看见了身后正向他包围上来的警察。
韩华宁他们眼瞅着韩吉林飞身攀上了东面的门道廊沿,在琉璃的瓦脊上行走如飞,功夫了得。真以为那是金庸武侠小说里走下来的一个。
他们穿过一道门又一道门,紧追不舍。
韩吉林其实已经逃到了最外侧的那道高墙处,墙内是警察,墙外也已有警察候着他了,他在无路可走的时候看见了紧依着院墙的那棵柳树,他要向外一搏,搏后才知是否有出路。他纵身从墙上跳向那棵柳树,他是想攀着垂挂的柳树枝做一过渡和缓冲,然后跳到地面上。柳树枝在他攀上的那一刻脆生生地断了,他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当场就把腿摔断了……
韩吉林被带到了天安门派出所。韩华宁追到天安门派出所看见被抓住的人穿着黄色的汗衫,他就问,你的同伙呢?那个穿蓝衣服的?
原来,韩吉林在瓦脊上跑的时候,也许是跑得浑身是汗,也许是金禅脱壳法,反正他一边跑一边就把韩华宁他们看在眼里的那件蓝外套脱下来扔了。韩华宁以为穿黄衣服的韩吉林一定是穿蓝衣服的韩吉林的同伙呢!
韩吉林后来被判死缓,在狱中越狱后又被判了死刑。
而故宫城墙外的那些经年的柳树,因为韩吉林的那一攀一跃,被视为故宫治安潜在的一个隐患,为防有后来的盗贼效仿,窜进或是窜出,经请示批准,所有沿故宫城墙边儿的那些柳树全被挪移到了别处。
如今,在故宫的城墙边上,仅存着一棵古槐,高过城墙兀自立着。那一棵古槐处,也是韩华宁必要巡视的地方。曾有一年,一个人摔死在古槐和城墙间的地上,而在那人摔死的上方,古槐和城墙间,有一根细木杆,在城墙的这一头,还有一个包,据分析摔死之人先攀到离城墙最近的这枝树权上,将包抛到城墙垛子上,然后,他再沿着细木杆攀爬进故宫……他为何要如此进故宫?他进故宫想干什么?一个人已死,他带走了他的全部秘密。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有多少秘密不被我们所知,有多少谜底待解而解不开。韩华宁自己也是这故宫里的一个谜。他来故宫的那一年既年轻又健壮,可是,突然有一天,高烧不止。他带病坚持工作。连续的高烧使他住进了医院……医生诊断他患了自身免疫内分泌腺体病,症状是“无力头晕,血压低,身体浮肿”。这种病国内罕见,北京协和医院专家认真研究并将有关资料送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几个国家的专家专程到中国协和医院,共同研究这种疾病。协和医院将老韩列为重点监护和研究对象,并经常通知他去诊治。这种病怕累,更怕其他病菌感染,据说老韩这种病症全世界仅有五例。病因至今也查不出来。专家曾断言得这种病的人活不了多久……
多年以来,虽然要靠药物维系着生命,但他却快乐而又充满责任地活着,对故宫,他满心系结着热爱,每天、每月、每年,他是在用有生之年这有限的生命默守和护卫着故宫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
这故宫的安宁便是韩华宁内心的安宁啊。
韩华宁小档案:韩华宁,1953年生人,一级警督,现任北京市公安局天安门分局故宫派出所民警。1978年从部队复员分配到北京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先后在政治处、刑警队、警卫处工作过。1983年分配到故宫派出所担任外勤民警。韩华宁分管故宫博物院内的大大小小几十家单位的安全保卫和治安联防工作。年年受嘉奖,并被北京市政法委授予“人民满意的公安民警”荣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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